那一宿,两人虽再无言,庆云仍和惠安坐到夜半。
走出茶轩时,天边明月高悬,忽然一阵风起,掩过月色,公子眼前又暗下来一分。
庆云绕道娉仪屋前,分明已是深夜,屋内仍有灯火。公子近前窥探,见娉仪边和孩子说话边哄他睡觉,许是初夏暑气重,一时也难以入睡。
御孤在问关于他生父扶青的事,稚子渐长,已开始懂了世间事。
起初娉仪哄骗几句,架不住御孤追问,只说扶青已死。
庆云刚要叩门,又听见御孤问,“那庆云公子是我谁?”
娉仪一时答不出来,庆云知道她窘迫,便推门进去了。
御孤机敏地从娉仪怀里跳了下来,对庆云行了一个礼,和众人一样,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公子好。”
一念之间,庆云想要抱他一下,还不等伸手,便打消了那念头,朝着御孤挥挥手,让那孩子独自去睡。
娉仪扭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孩子走进卧室去。
庆云虽心里沉重,脸上不露声色,顿了一下,强挤出一丝温和来,“御孤都明事理了。”
“公子,”娉仪突然跪倒在地,向庆云行了一个礼,“请公子允准我带孩子住到外面去。”
庆云怔了一下,随即扶她起来,“为难你了。”
娉仪低着头说,“所以,恳请公子成全。”
庆云面无表情地说,“可你是我妻子,怎能住在别处。”
娉仪眼神苍茫地望着庆云说,“那请公子休了我。”
庆云说,“你和扶青已有过婚姻,又如我陆府,要是再休了你,人言可畏,你要如何自处?你又要御孤如何成长?”
娉仪说,“然而我在这里,已成众矢之的,连自保都不能。”
“你可知我陆府凭什么能立足中原百年,”庆云悠悠说出一番重话来,“因为我陆府后人懂得担当二字。身为陆府的人,便以陆府兴衰为重,即使有万种苦恨且隐忍于心,绝不为一己私欲妄为。当年我姑姑和西北王庭的君侯即便诞育子嗣,也能为陆府声名而割断情缘,同子女分离。而今,你已成陆府中人,我自然不能让你随性而为。”
娉仪凄凄厉厉地盯着他,“公子是要我的命。”
庆云摇摇头,“我不要你的命。”
娉仪反问,“那你为何纵容南乡加害我和御孤?”
庆云柔和而冷漠地望着娉仪,几分无情几分理,“你毁了顾渚一生,坏了她姻缘,她要寻仇,岂不是合情合理。”
娉仪刹那间激动起来,“可是扶青因你们而死,我又要找谁来索要公道。”
“扶青因我而死,你的确是错怪顾渚了,”庆云说着严肃起来,“况且此事复杂,不能一言概论,且扶青受我救命之恩,他也自愿以一死来换取你和御孤后生富足。”
“扶青好傻,”娉仪悲叹怨愤。
庆云冷漠地拍拍她肩,“好好活下去,莫要辜负了扶青。”
娉仪突然冷冷地瞪着庆云,恨恨说,“你自诩公平正义,其实,还是偏袒南乡的。”
庆云默认,无言申辩。
“我好难,”娉仪失声高喊,“在这陆府里,娉仪四面楚歌,为人鱼肉,无依无靠。”
庆云意味深长地说,“普天之下,又有谁是容易的。”
娉仪针锋相对,“你视顾渚为挚友,南乡为家人,而我则是你利用的棋子。你待我好时,是怕我说出扶青替罪的秘密,如今事情平息,便不顾我处境。”
“你说错了,”庆云淡淡说,“你过门时,我想对你好的,但是海岛一遇,我再护你,便是对兄弟不义,对表妹不公。”
娉仪哑口无言,她忏悔过千万次的过失,终究还是成了所有人心里过不去的坎。“还回得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而公子再没有回答。
孤灯夜行,陆府高墙内,没有人还会怜悯这个无助的少妇。火烧草庐,琵琶弦断,整个青天也恰好对她闭上了眼。
江湖不怜孤行人,皎月成玦不能圆。
00
从娉仪的住处出来,庆云疲态尽显,背脊都驼了下来,看人的眼神都是力不从心的。
说了几句话,比上了一趟战场更劳心伤神。
走进自己住的轩馆,也不想洗漱,刚解下衣衫要休憩,豁然瞧见南乡卧在榻上合衣睡了,猛地醒过神,强打起精神来走过去唤她。
南乡等他等得久了,稍一闭目竟浅睡过去,见庆云回来了,即刻坐了起来,脸上一阵尴尬。
屋内仆从也不把南乡当外人,早已离开了,庆云怕夜寒,将自己的衣衫往她身上披。
南乡问,“君侯在南地大行杀戮,逼当地大族屈从于他以便对中原形成围攻之势,也血洗了惠安家,可是真的?”
庆云点头,“你如何想的?”
“君侯好谋略,”南乡赞说,“难怪他能所向披靡。”
“果然是父女同心,”庆云附和,“这天底下,骁勇善战者能一方为王,而为君者,要有能容纳四海的情操,兼具仁慈与残酷,舍我而成天下。那君侯,行事虽残忍,罔顾法则,却也的确是谋在天地众生的人。”
南乡说,“表哥当真这样想?”
“是,”庆云笑着认可,“和他走得越近,知道的越多,就越发钦佩。”
南乡又问,“那昌平呢?”
庆云说,“昌平年轻,心智与武技都力压众生,自然也是人物。他此时还冲动血气,若能加以克服,定能承君侯之重任。”
南乡则说,“表哥行为濡润周全,性情也厚重沉稳,能代替昌平。”
庆云得意地笑了一下,嘴上却偏再问一遍,“你这样觉得?”
南乡说,“顾渚失去双足后,南乡几次要对聘仪母子下手,表哥能从中中立,不偏帮一方,岂不是大气。惠安来陆府必是要拉拢表哥,你能以陆家百年为重而舍义气,不也是大道者之作为。”
庆云忽然生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应惠安?”
南乡抿唇笑说,“若你打算应他,早早就回来同他饮宴了。”
一句轻描淡写的少女之言,将庆云复杂的心绪看透,他心里不禁感叹,果真惟有处境相同,才能成知音人。
见庆云凝重,南乡说,“表哥也不必担心南乡会对聘仪不择手段。我身为陆家人,自然不能做卑鄙小人之所为,我必光明磊落地报仇,绝不让表哥为难。”
庆云冲她苦笑,心想聘仪方才还责怪自己袒护南乡,南乡倒是通透。
“笑什么,”南乡被看得不好意思,一阵娇羞。
庆云说,“心事都被你看了去了。”
南乡又说,“表哥仁义有礼,我是来提醒表哥,惠安那么耿直的人,既然选择了对抗,就不会放弃。如今表哥有取代昌平之心,切莫让惠安坏事。”
又是一句醍醐灌顶之言道破他此时处境。庆云摸了摸南乡面额,默默点头。
窗外更声悠悠,恍惚已三更。
庆云着实累了,懒得再送南乡回去,便取来锦被说,“睡这里吧。”
南乡义正言辞起来,“南乡当自己和顾渚是夫妻,就不留宿别处了。”说着,披上袍子要走,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表哥若觉得对惠安有难处,就让南乡来做恶人。”
庆云听着这丫头所言,又深思熟虑,又邪气未脱,一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南乡回眸瞪他一眼,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有卖弄之嫌,扯了下裙子故作镇定,施施然走远。
00
次日,公子酣睡到正午未醒。
本也没有人打扰公子休息,谁知晌午陆府门前停了一辆黑色马车。那马车通体黑色,四角上挂黄金装饰,乌漆衬黄金,既有恐怖之气,又庄严摄人。车夫是王庭武士充当的,刀不解衣,剑不离手,不娴熟地驾着车,到了也不去掀开车帘,翘起脚来颐指气使地喊家丁去找庆云来。
家丁先请示了兰生,兰生不理会,只说问庆云便是了。
如此,家丁才敢去唤庆云。
庆云听到来者是做马车的,料定不会是君侯,索性吃了饭才出去,也煞煞人气势。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再三叫嚷着要家丁催促。倒是车厢里的人,始终不出一声,静默等候。
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庆云才出来,走到马车前,用扇子去掀开车帘。
里面露出昌平邪魅而静穆的面孔来。
四目相对,庆云笑出声来,“你也会坐马车?”
昌平手持剑,一条腿竖着,一条腿横着,说,“本都督也学学中原人,没想到这马车和牢笼似的,还不如骑马舒畅。”
庆云冷冷讽刺,“可没人找你来。”
“听说惠安从陆府出来了,”昌平语气狂狷,“我想早一点知道是否要去除掉惠安,又怕我大张旗鼓地来,一会惠安横死了,旁人说我来了陆府,公子准我去杀惠安,对你的美名不利。”
庆云指着马车调侃他,“让人知道,王庭武士连马车都驾驭不了,才是笑话。”
昌平伸了下脖子,拿出两张请柬来扔给庆云。
庆云展开,是君侯下的帖子,宴请投诚的南方大族。第一张帖子请了庆云夫妇和南乡,第二张帖子的名字则是留白的。
昌平指着第二张请帖说,“想来也不必将惠安的名字添上去了。”
两人针锋相对时,惠安和舞伊带着几个家仆从陆府出来,见庆云半个身子坐在马车外,半个身子在车厢里,不禁凑了过来。
惠安怒对昌平,看见那请帖,拿到手里,“这可是给我的?”
昌平谄笑,“惠安公子是座上宾。”
惠安哼了一声,拿了帖子就走,舞伊则朝众人一一点头致礼。
昌平觉得这女子别致,多看了一眼。
庆云在旁冷言,“你为何要笑?”
昌平凑近了说,“君侯说我面相孤寒,目下无人,令敬畏者不敢靠近,臣服者心生胆战,所以我多笑一些。”
虽是戏语,这言辞语气竟像极了顾渚,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又说得那么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