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庆云一言一行都有人记下,照他心意行事。
当他同南乡回到主殿后,绛吟便奉上被红锦覆盖的木盘给南乡。
南乡掀开木盘,里头正放着庆云方才提及的那半片鸳鸯佩,与庆云胸前的正是一对。
庆云瞄了南乡一眼,见她没有反应,只以为是操之过急叫她有了压力。
绛吟窥察庆云眼色,正要退下时,南乡取过玉佩,往胸前佩戴,别无异议。
“姑娘衣装华贵高雅,唯独缺一块良玉来配,”绛吟总觉气氛尴尬,试图缓和。
南乡转身朝向庆云,“表哥可觉得好?”
“好,”庆云也觉着她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古怪味道,答说,“玉器压邪,常佩护身。”
南乡这就回房去,随意坐下,看到手边有一局残棋,便投入其中。
庆云也跟着进去,看她专注棋局,坐到她身旁也看了起来。
落子精彩出,公子频频称赞,而南乡则说,“表哥棋艺远高于南乡,偶有几步能入眼的棋,哪还能令表哥称奇。”
庆云愈发觉得不自在,直问,“有心事?”
南乡摇头否认。
“所为何事?”庆云问。
南乡仍旧不肯明说,又复着眼在棋局。
庆云执子与她对弈,寥寥几手落于扼要处,逼得南乡再无处可下,只得推手认输。
“还不肯说,”公子撤下棋盘,一再追问。
“表哥不必深究,”南乡说,“有些事,只有南乡自行承受,旁人再是有心也并不能帮助半分。”
庆云听罢,知道她所指的必是顾渚,不禁叹息一声,“让你有压力了。”
“南乡感激表哥作为,”她说,“然而表哥待南乡的每一分好,都让南乡觉得就会背叛了昔日对顾渚盟下的誓约。”
庆云悠悠宽慰,“顾渚定不要你守着过往不肯解脱。”
“表哥莫要劝,”南乡满目凄凉与哀默,“亡者入幽冥兴许豁达,而生者还陷于凡尘俗世诸多苦恼里。”
庆云明白,真正的心如死灰不会心起波澜,动了心才矛盾,当下纵有欣喜,也只不动声色地说起避重就轻的话,“春禾的事,我并非出于私仇,她意图伤害龙媒……”
南乡说,“表哥做的一定是对的。”
“你要永远相信,”庆云说得坚定恳求。
南乡意味深长地晗首,记下他今日这句话。
时机尴尬,庆云先退出房中,留她独处空室,了尽前缘。
闭门后,公子吩咐两旁侍女留心屋内,又特地叮嘱绛吟,叫她多陪伴南乡。
隔着一扇门栏,南乡忐忑挣扎,公子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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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郊幽僻处,隐没小庭院。
青阳在后厨里忙着做干粮,九殊先在门口站了会,见他专注得丝毫没注意到窗前有人,便走了进去。
案板上摆放了些雕成北境野兽形状的面点,青阳聚精会神地雕刻这些面团子。
九殊拿起一枚摆放手心,细看着,别有意味地赞说,“好精细的功夫。”
青阳猛一抬头,解释说,“给景爰送吃食去时,她说没见过豺狼巨兽,所以我做些给她瞧。”
九殊不露异色,又问,“她还同你说了什么?”
青阳想了会也想不出旁的来,就说,“只说些家长里短。”
“家长里短,”九殊心里哼了一声,“你与她都四海为家,并无家眷,哪来的那些话。”
青阳说,“就是些不打紧的闲话。”
九殊阴森一笑,“她可提过庆云?”
“提了些,”青阳照实说,“景爰姑娘聪慧,说庆云狠毒得很,除掉了他,我北境人必定能顺利进入中原。”说到了激动处,眼里闪烁灵光,择机进言,“她说的很有道理,暗杀掉庆云……”
听到“暗杀庆云”四字,九殊再听不下去了,又见青阳一脸耿直,连责怪他的心思都没了,只说一句,“今日,我去给她送吃食。”
这一下来得突出其然,青阳不明就里地愣了下,还是将食盒推到九殊面前。
九殊又望了望桌上栩栩如生的各种面点,说,“你给我做点心时,也真该上点心。”
青阳隐隐感觉九殊言行有别往日,便直问,“怎一提到景爰,你就多心?”
九殊叹息,“我真该将她弄回来。”
青阳怪他说,“前日里非要赶她出去,今日又想着要她来。”
“本王低估她了,”九殊说,“这么个心机叵测的女子,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全。”
“她没什么心机,”青阳当即驳他。
九殊诡秘地笑过,越观青阳,越发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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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殊潜入晏河城后,随手就将食盒里的点心赏了路旁乞儿,再从路旁食铺里要了些残羹冷饭替换。
乞儿见这一幕,摸不清头脑,追着九殊问,“这真是给我的?”
九殊不耐烦地应了几声,闪身匿暗处。
而那乞儿刚走出几步,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衣人挡住了去路。
乞儿抬头,看见一双锐气逼人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面点,再要说话之际,那人已伸手取了过去,拿在手里端详。
这人身上自有一股霸气使然,令乞儿被抢了食物都不敢声张,就怔怔地盯着他看,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
“这东西本都督要了,”紫衣人说着,扔出几枚铜钱给乞儿。
乞儿听他自称“本都督”,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昌平小都督?”
“正是本都督,”昌平话音未落,人已追着九殊足迹而去。
乞儿惊得合不拢嘴,正要将这奇遇告之旁人,一想到西北王庭的威严,就再不敢提及一字。
晏河城里,西北王庭的大名,可比神佛更叫人敬畏。
当九殊扣响景爰的房门时,里有应得轻快,然而门一看,景爰那张欢愉的面孔刹那森冷得跌入寒潭,呆立着,连门都不敢让他进来。
九殊不请自入,坐到桌前,倒上一杯茶,看似要久坐的样子。
“邪王,”景爰极不情愿地喊了一声,低头不看他。
九殊问,“你怕我?”
景爰并不想奉承,站着,无动于衷。
九殊说,“对得起良心,又何须惧我?”
景爰说,“这世上只有立场之争,哪有是非对错。”
九殊略想一下,徐徐点头,“有些道理。”
本以为此言是要遭致九殊记恨,不想他如此开明,景爰愣了一下,不知所措。
九殊将食盒推到她面前。
景爰打开,一看到里头是人吃剩的食物,抬起头盯着九殊,恨恨地隐忍望他。
九殊笑对她,一字一句,都是警告,“姑娘刚才说错了,世间万事的对错由实力来定。成王者再是胜之不武,也是对的,落败者便再是高尚,也是错的。”此话一出,又故意再问,“姑娘觉得本王说的可对?”
景爰不能苟同,咬着嘴唇不答。
“不要紧,”九殊复杂地笑着,“不论姑娘怎么以为,你都只能依照本王所言来做。”
景爰倍觉屈辱,也无可奈何,盯着九殊敢怒不敢言。
然而就在景爰欲哭无泪时,门突然被撞开了。
九殊抬头的一瞬间,本能地起身将景爰拉到一旁。
尘埃落定,昌平与九殊各站一头,虎视眈眈。
四目交错,九殊沉着相应,“小都督与本王有过一战,你我都不能取胜对方,如今,总不是再来找小王报仇吧。”
昌平的手缓缓伸了出来,展开,将青阳制作的面点放在桌案上,再指向景爰,“邪王中意的人,本都督都要。”说着,强颜温和问景爰,“姑娘可愿意随本都督回王庭府邸。”
前后都是虎狼,景爰的脸色更加惨白绝望。
九殊笑出了声,“景爰可是从王庭府邸的地牢里逃出来的。”
昌平说,“本都督保证,姑娘在王庭府邸定能平安。”
九殊见他严肃,心里揣测着,景爰唯一的价值便是能揭庆云的短处,而昌平在此刻要得到景爰,显然是与庆云有了隔阂,才要这一块能对庆云不利的筹码。而自己也要对付庆云,故而绝不能让景爰落入昌平手中去,便说,“小都督莫要强求,得按景爰姑娘心愿来。”
景爰自是见识过王庭府邸里的恐怖,刚才有领教了邪王的狠辣,两面都不敢应。
九殊对她说,“昌平可不能保你。”
昌平断然许诺,“本都督要做的事,神佛莫敢拦。”
九殊又一番分析,“昌平为王庭小都督,你不利君侯,他的本份就是杀你以全忠君之心。而本王要对付庆云,保你才合乎利益。”
看情形是九殊这面更有利,然而景爰仍旧犹豫不定。
昌平几欲拔剑,九殊也握剑在手蓄势待发。
理性之下,景爰最终望向了九殊。
大局已定,昌平不能强求,唯有侧身让行。
擦肩之际,九殊下意识地停顿,“小都督要是不满君侯,本王很乐意帮小都督成全心愿。”
昌平不屑,“你以为本都督是见势忘义之徒?”
“小都督自然不是,”九殊说,“可君侯若不配为君,小都督与本王联手便是匡扶王庭于大厦将倾之中。”
昌平说,“只要君侯不忘向邪王报仇,那本都督就认他为君。”
九殊低叹,“小都督看样子是恨透了本王,可本王偏有心弥补与小都督的关系。”
昌平冷漠摇头,“拿你的命来偿还。”
一念恩仇,蒙蔽了四海,覆水难收,回首已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