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麒的嘴唇在听到这话之后彻底退尽了血色。
长陵不知这简短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字字如鞭, 毫不留情的挥断他心中最后一丝奢望。
看他握着匕首迟迟不肯松手,她忍不住又道:“怎么, 小侯爷三更半夜跟着我, 莫不是来行凶杀人的……”
话没说完, 长陵声音一止, 她看到一股腾腾杀气扑头盖脸的袭来。
“你以为我不敢么。”
刃尖向前一挺,几滴鲜血从刃口处渗了出来, 虽只是擦破了点皮, 长陵还是吃了一惊——本以为打消叶麒的疑虑他就能罢手, 哪想得到他对南絮居然会有杀机?
长陵蹙起了眉:“不知我几时得罪过侯爷?”
“南门主。”叶麒的神色晦暗不明:“你不会不记得你这副皮囊……从何处得来的吧?”
皮囊?
他是从何处得知换皮之事的?
难怪一见面就是这副拧巴兮兮的样子, 原来他误以为南絮扒了自己的皮, 又担心下错了手,这才如此费尽心思,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求证自己的身份。
长陵当然不会承认, “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好。”叶麒冷冷冰冰道:“到了阴曹地府,你再好好回想回想吧。”
“且慢!”长陵看他怒意滔天, 毫不怀疑真会被抹了脖子, “你若就此杀了我,那……宴归哥哥,绝不会饶过你的!”
她故意强调“宴归哥哥”, 就想诱符宴归出手,但这厮仍隐身在外, 根本没有相助的意思, 里边的四个姑娘也跟不存在似的, 吭都不吭一声。
长陵一时犯了难——要是现在临时改口,都不知道叶麒肯不肯信。
“我既然站在了这儿,就没什么不敢做的。”叶麒道:“不过,你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倒是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些。”
“问题?”长陵一怔。
这家伙一脸的机灵样,怎么也走起“动手前瞎废话”这条蠢路子了?
“你取她皮囊前,让她写过一封信,信上的内容是你逼她写的么?”
长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信?”
“那封手书,”叶麒克制般的吐出一口气,“说她自愿将皮囊赠予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长陵回味过来了,“我没对她做什么,是她自愿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既然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叶麒明白自己不该拖泥带水,但他就是想要知道,如她那般意志坚定的女子,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写出那种手书来。
她是不是受过了非人的折磨,是不是被什么所要挟。
每每想到此处,他就犹同芒刺在背,各种惨无人道的画面不时漂过,完全没有悬崖勒马的意思。
长陵暗暗留心他握匕首的姿势,看这家伙的眼神满是扑朔迷离,正待瞧准时机脱身,却听叶麒道:“我没有分神,今日是非杀你不可的,你最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让你也尝一次七香噬魂的滋味。”
“……”长陵叹了一口气,“我是荆家的小姐,你堂堂侯爷,若是为此惹上命案,划得来么?”
“划得来。”
“就为了那个女的?”
“不论是谁杀了她,我都会为她报仇。”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平,但却让长陵呆住,一时忘记把后头的话接上去。
叶麒看她是宁死也不肯多说的架势,终于不再废话,手腕正待用劲,看眼前人嘴角突然一翘,心底蓦然撞了一下,竟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就好像……看到她在笑似的。
“你、你笑什么。”小侯爷的凌人盛气被这笑容瞬间打回原形。
他不提,长陵都没发觉自己扬起了嘴角,也不知怎地,见他握着匕首的指节扣得发白,耍了几次狠都没有得手,她就忍不住好笑。
她自幼游走西域,因师父是得道高僧,鲜少遭人为难,于人情世理方面,更多懵懂于经文之上的“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的层面,后来回到中原,父亲教了她许多人心险恶、世态炎凉,纵然脑海中能够明白,心中却从来不屑认同。
直到遭叛之后。
自再次入世,她时常都会有一种不属于这方天地的疏离感,不论身处何地,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人,饶是同碧琼吃了一顿怀旧的饭,也只是短暂的缅怀过去,不曾表露真容。
但是叶麒不同。
他是第一个,哪怕过去十一年,依然没有忘过她,哪怕没有认出她,依旧会对她好的人。
长陵没有去细想这其中的缘由,只是念及与此,心情格外的好了起来,“你不是要杀我么?怎么还不动手?”
“你……”
不等他作出回应,长陵骤然挡住叶麒的匕首,左腕如泥鳅般溜出鞭绳,正当同时,院门外的青影飘逸而来,符宴归一把托住长陵的腰际,将她带出距叶麒五步开外之距,刚一站定,便神色担忧的看着她:“我来晚了,你没事吧?”
“……”
要不是这个姓符的还有一点利用价值,她真想和小侯爷联手一块儿把他碾了。
叶麒的眼神在符宴归那只搂人的手上扫了一眼,不爽之意更是莫名的猖起。
“没事。”长陵不动声色的挣开他的手,指着叶麒道:“这个小侯爷好生奇怪,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一见我就喊打喊杀,还说什么报仇……我也是今日才认识的他,和他哪来的仇怨?”
符宴归将她挡在身后,眼神不温不火瞟向前方:“不知荆小姐做了什么事,惹得侯爷如此着恼,非要亲自动手?”
“荆小姐是什么出身,从何而来,我想符相应比任何人都清楚。”叶麒见符宴归出现,并不意外,“如今清城院武试在即,城中处处都是武林同盟,她的身份一旦暴露,轮不到我出手,多的是人会上荆家的门为荆小姐喂刀子,符相您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符宴归笑了笑,“荆小姐只不过是荆将军流落在外的女儿,哪有什么其他的身份?侯爷怕是听到了什么不实的传闻,有些误解吧。”
“误解?符相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叶麒闻言也低头笑了一下,指着庙内方向,“里面就有五毒门的余孽,今夜是我亲耳所闻她们唤荆小姐为门主,本侯若是开口,你认为大家是会信你,还是信我?”
“清者自清。”符宴归意味深长的看了长陵一眼,“她不是五毒门门主,不论侯爷如何言说,都不可能颠倒黑白。”
“好,好。有这句话,本侯也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叶麒把匕首一扔,“符相最好能时时保护你这位未婚妻子,不要让她到处乱跑,否则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可就说不好了。”
符宴归微微颔首:“多谢侯爷挂怀。”
叶麒撂下话,便施施然离去,长陵看他远去的背影,心下暗暗一叹:这下误会更甚,要相认恐怕还有点麻烦……要是下回叶麒要对她动手,别无他法,只好痛揍一顿以证清白。
她正胡乱思索,突觉脖下一疼,却是符宴归拿起一块棉帕轻轻压住了她的伤口,“别动,还在渗血。”
长陵偏过头,自己扶住手帕,说了句“多谢”,想到五毒门的那几个小丫头还在庙内,唯恐符宴归多事再问出一些什么来,便道:“这里不安全,我想回去了。”
符宴归温和的点了点头,“好,我送你。”
两人原本就是步行来的,回去自然也用走的,虽是三月初春,夜间仍有风声呼啸,符宴归见长陵衣着单薄,便褪下了外袍为她罩上。
“我不觉得冷。”长陵想推却,符宴归十分体贴的替她系上扣带,淡淡笑道:“可我觉得热。”
“……”
先是出手救人,恰到好处的说了一番子护短的话,继而亲自送她回去,还把自己的衣裳都给让了出来……这要是换作是普通的小姑娘,还不得被迷个七荤八素的了?
若不是她懂得听声辨位,恐怕真的会以为他对南絮情根深种呢。
符宴归见长陵看着自己,“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我只是奇怪……”长陵还是问出口了,“这么巧,你也出现在那儿?”
“不是巧,是我跟了你一路了。”
符宴归如此坦白,反而令长陵怔住了,“啊?”
“今晚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你,没想到刚到了你家后门,就看到你从围墙里翻出来了……”符宴归道:“我想你既是偷溜出来,自是不愿意叫别人察觉,但毕竟夜深,近来金陵城也不怎么安宁,我放心不下,才一路尾随你而来……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勉强……说得通……
但长陵不信。
“你都看见了,方才那小侯爷要杀我,你怎么不拦着?”
符宴归将双手拢在袖子里,不疾不徐道:“因为他不会杀你。”
“你就这么笃定?”
“你不在金陵,或许没有听闻,贺侯虽看去荒唐,但为人做事处处留三分余地,莫说是动手杀人,便是抓一个人,他都要思虑周全……”符宴归道:“除非他有十成把握确认你是五毒门主,否则,不会轻易下手的。”
她稍稍讶异了一下,仔细一想,当日在大昭寺情形那般危机,他都不肯轻易背后伤人,叶麒此人,确如符宴归所言,有那么一套古怪又古板的处世之风。
“既然如此,你一直躲着不就好了,何必又要强出头呢?”
“你遇上麻烦,我岂有不出手之理?只是,你明知贺侯对你心存敌意,只要你矢口否认自己是五毒门主,他自不会轻举妄动……我没有想到你不仅不打消他的疑虑,还主动承认了自己及的身份,如此,我就没有把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长陵默默撩了一下额发——是为了打消你的疑虑来着。
“我没想那么多……毕竟我也是荆家的人,若就这么死了,我爹能善罢甘休?”
符宴归闻言慢下了脚步,看向长陵:“荆将军会不会罢休,那是后话,也不在贺侯的考量范围之内,若是下次还遇到相似的事,记住先保命,其他的事姑且放一放。”
长陵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符宴归倒是认真说起教来,而且这话中话,总觉得别有深意。她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瞄了符宴归一眼,“你就没有什么问题要问的?比如我为何会出现在破庙,还有小侯爷提到的……”
“不需要问。”
“嗯?”
“你之所以会去赴会,想必是恢复了一些记忆,五毒门徒找上门来,你既为门主,自无放任之理,至于贺侯提到的事……”符宴归翘起嘴角,“如果你愿意说,我早晚会知道,不愿意说,我又何必多问?”
长陵听着这一番措辞,瞬间对符宴归又有了新的认知——不仅不戳穿,连借口都替她想全了,他才是那个凡事留三分余地的人吧?
“……你可真聪明。”
“过誉。”
夜深如许。
这头两人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走在同一条路上,心思不知南辕北辙到何处。
那厢的小侯爷独自纵马奔驰,冷风劈头盖脸的刮乱了头发,直到回到侯府,脑子才慢慢冷却了下来。
他越琢磨越是不对。
何以南絮听到那句话后会笑呢?
正常的人在当下的第一反应不是应该辩解、慌张、想方设法的拖延时间么?
而且那笑容……一点也不像是挑衅,更不像是嘲讽。
叶麒揉了揉已经乱的不能看的头发,只觉得长陵的那一刹笑颜如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恨不得要拿个锤子把脑壳砸开,将那一幕挑出来丢的远远的才好。
“叶麒啊叶麒,色令智昏,你还是修行不够啊。”他一边反省般的叹息,一边顺着府内的廊道往内厅走去,走了几步才察觉出不对——都过了子时了,府里的灯笼怎么还没熄?
叶麒脚步缓了下来,看着前方大厅灯火通明,外头站着两个身型挺拔的侍从。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即,往前走了几步,在门前站定。
厅内有三人,贺松和七叔僵着身子站在一边,而正席上端坐一人。那人一身常服,正端着茶杯,抬起头时,目光正好与叶麒对上。
“贺瑜,都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野了?”他笑道:“朕可都等了你好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