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面前, 长陵想过,要是姓贺的小侯爷还嘚吧嘚吧嚷着什么南絮北絮的,她就两指戳上那一双不开智的眼,看看他究竟是眼盲还是心盲。
结果没料到叶麒上来话都没说,就闷声不吭的伸出双臂用力的将她摁到怀中。
“……”
从小到大……不对,小时候的事情她也没印象了,总之打从记事起,她就几乎没有被人拥入怀中的体验——哪怕昔日的兄长以示关切, 最多也只是轻轻的环臂拍肩一下而过, 和清心寡欲的和尚呆久了, 向来不习惯用这种方式表露心中所想。
是以,当叶麒如此情真意切、带着浓重的久别重逢力度搂住她的时候,她呆了眼。
这厮吃错什么药了?
偏偏叶麒恍若未觉,搂人的右膀毫不怜香惜玉的蹭上她左肩的剑伤, 闷着嗓子低低道:“是你,真的是你。”
方才在刀枪剑雨中她没觉得哪疼,这会儿无端被勒出了一顿激灵,长陵静默须臾,只抬眸瞥了他一眼, 便用自己的脑门对准他的鼻梁一磕——
随着叶公子的一声闷哼,热血夺鼻而出,原本绕在一旁悄咪咪看热闹的府兵这才反应了过来, 重新刷刷亮起了兵器, “侯爷!”
叶麒抬起一只手示意所有人别动, 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鼻子,长陵如愿以偿的挣开怀抱,语气里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不自在,“没轻没重。”
没大没小。
叶麒没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这会儿总算发现了长陵肩上的口子还淌着血,惊的连自己的鼻子也顾不得遮了,“你、你受伤了?”
不等长陵搭腔,他望向前方振袍怒道:“方才谁有份对这位姑娘动兵器的,站出来!”
所有呆立的府兵愣了一瞬,都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
步调整齐的就跟事先打过商量似的。
“怪不着他们。主要是你家的门不太好进。”长陵无奈叹了一口气,“能别干站着么?我想包扎一下伤口,这血好像有点止不住。”
贺侯府的外观自是气派的不可言说,侯爷本尊的厢房更是将“穷奢极侈”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光是在卧居里挖个坑用来沐浴就足够令人匪夷所思了。
池里的水约莫是刚灌不久,走到边上能闻到了一点硫磺的气味,长陵原本还在腹诽,意识到这一池水都是温泉时,前一刻的碍眼转瞬即逝——曾经的越二公子是个无不良嗜好的好青年,既不嗜酒,也不近女色,唯一好的那一口就是泡温泉。
硫磺池子啊那可是疗伤圣物,要知道当年她的第七、八重释摩心经就是在泡汤泉的时候悟出来的——眼下要不是顾及这是在别人家中,她保准能直接跳进去。
唔……就算是别人家,谁说不能泡的?
长陵摸了摸下巴,心道:姓贺的欠我几条命,别说是泡一次温泉,就是要泡一百次……一千次,他还敢拒绝不成?
念及于此,长陵不再区分什么自己家别人家的,将那两只早就看不顺眼的高头绣花鞋蹬开,摘了袜子,撩开裤腿,就着池边坐下,脚掌一探入热泉之中,觉得热度适中好极了,索性试着以足代手,在水下运气真气来。
叶麒方才见长陵受伤流血,差点没亲自去药房配药,等想起来自己屋中就有一罐上好的伤药,就急吼吼的拉着她往卧居内走去,让她稍后片刻,自顾自的翻箱倒柜起来。
于是等他一手捧着药罐,一手捧着绢布踱出隔断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美人浴足图——美人双足时起时伏,足踝纤美匀称,轻轻拍了一下水面,带出一阵微荡,又覆入泉中。
一股无名热气蹭地涌了上来,叶麒心中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非礼勿视”,本能将眼神移开,一颗心砰砰乱跳。
长陵回头时,看他直愣愣的立在身后三步远的位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呆着干什么?”
她一吱声,叶麒才慢半拍的将药和绢布送上前来,脑仁儿歪到别处,道:“这个伤药是尹长老给我的配方,可能刚敷的时候有点刺痛,不过对外伤素有奇效……”
长陵瞧他光动口没有帮忙的意思,只好自己动手。之前风干的鲜血将衣物和肌肤黏在一起,她怕胡乱撕扯牵到伤口,便解了扣松开外裳,将整个左肩连着半条胳膊都露了出来——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这道伤口还挺长,居然延到了肩后斜方。
这就有点不太好包扎了。
“你弄的来么?这个药抹的时候不能太厚,否则不透气愈合的慢,太薄也不行,量少了药效不足……”
歪脖子侯爷仍在废话连篇,长陵越听越烦躁,“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看着人说。”
叶麒闻言下意识的正过头来,才瞄了那么一下,只觉得眼睛都快要被烫坏了,长陵将药罐往前一推,直接下了指令:“你来。”
“……这个……会不会不太方便?”
“不会。”
长陵眼中的叶麒与十一年前泰兴城内的那个毛头小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反正当年都给他看过了,现在露个肩膀后背什么的,有什么所谓。
叶麒顶着一张关公式红脸,整个过程,从清洗伤口到上药,他的眼神就只死死盯着伤口本伤,奈何余光根本不受控制,放任急剧心跳的抗议也绝不屈服。
她的肩头纤纤,锁骨轮廓平滑,没有多余的肌肉,不像是常年练武之人,但是线条却美的不像话——贺小侯爷打从出生开始就把人生志向定在“活命”二字上,对美色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抵抗之力,平日里一句“温泉水滑洗凝脂”都能诵出郎朗正气,偏生此时此刻,他从般若心经默念到了地藏经,最后脑海里蹦出了一句不负如来不负卿。
长陵一心沉浸在足底的热泉之中,单是用一双脚运气,都觉得通体舒畅,正思索着在硫磺池中有没有解毒可能性时,看叶麒的鼻子又冒出一股腥红,轻轻咦了一声,“你鼻血又溜出来了,是不是我砸的太狠了?”
“……”叶麒刚系好了结,闻言连忙一摸鼻端,心虚的用绢布挡了挡,“没事,堵一堵就好。你这个……我包好了,这两日伤口别沾水,一天换一次药就成。”
长陵将外裳套了回去,“多谢。”
“是我过意不去才是,我家的府兵太不懂事,一会儿我让他们统统都去领二十棍,你要是不解气,我也去领二十棍,总之,不能白让你受这个伤。”
“是我硬闯进来,他们也是尽忠职守,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方才若不是你压到了我的伤口,我也不会对你动手。”
“唐突、是我唐突了,姑娘莫怪。”叶麒道:“只是你……你为何要硬闯进来,其实只要差人通传一声,我自然会见你。”
“你家守门的人说要等宴散之后再传,我今日无意得知七杀堂的人混在宴中欲对你下杀手,我担心迟了一步你的小命不保,只好杀进来咯。”长陵说到这里,不由一笑,“还好,看你还活着,我这刀就不算白挨。”
叶麒讷讷望着她,“你是说,你闯门,是怕我被别人杀了?”
“嗯。”长陵理所当然点了一下头,“我解释的不够清楚么?”
叶麒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才剧烈跳跃的分明慢了下来,可是心弦却不知被什么给触到了,仿佛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骤然被打开,再也刹不住了。
“你没想过……有可能会被我的府兵拦下、伤到,或者是……”他说到这里一阵后怕,没往下继续。
“没想过。”她要不是处处留手怎么可能会被区区府兵所制。
“前几日在破庙中为何要说自己是南絮?”
“当时符宴归藏在外边。”
“那又如何?”
“你之前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今天笨成这样?”长陵道:“我杀了南絮,而他是南絮的未婚夫婿,要是让他察觉出我的身份,能没有麻烦么?”
叶麒这才缓过神,等长陵简述了一番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他后知后觉开口道:“就算如此,当时那个情形,你也应该向我暗示才对……我还差些对你……”
长陵一笑,“你不还是下不了那么手么?”
叶麒一看到这笑容就顿时没脾气了。
“如此说来……你是为了顾忌符宴归才将错就错?”他问:“以你的身手大可不必如此,你想要走,谁又拦得住你?”
“说起这个……”长陵不着急解释混入荆府的原因,“上次我们从大昭寺出来,你昏迷之前我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叶麒一脸懵的眨了眨眼,“昏迷之前我们说话了?”
“……”难怪从刚才进门开始,他就没有问过,原来这厮根本没听到“我就是越长陵”这几个字。
“你和我说什么了?”
“我……”长陵犹豫了一下。
彼时她是见这小侯爷就要翘辫子了,生怕他要将越长盛的临终遗言一并带入黄泉下,才一时情急说了自己的身份,眼下却不见得立时就要袒露身份,关于环玉、还有折扇的事不妨先打听清楚再说也不迟。
“那个一会儿再谈。”长陵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要先问一问你。”
“姑娘请问。”
“你那时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将环玉转赠于我,当时你说你多年之前曾经救过越长盛,那玉佩便是他给你的,除此以外还有半柄折扇,而你却将那扇子给了付流景,是也不是?”
他吃了一惊,“这些,都是我说的?”
“你还嘱托我,千万要将玉佩交给付流景,说是他能解开一个秘密。”
“这……也是我说的?”
“嗯。”
长陵看他一脸左右为难,“怎么,你不愿意说?”
“不是,我就是有些震惊。”叶麒叹了一口气,“这些秘密我本该烂在肚子里,真没想到我临死之前都告诉了姑娘……实在是有愧于越家长兄所托。”
听到这句话,长陵心中反而淌过一丝暖意,“你怕我说出去?”
叶麒定定看了她一眼,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轻声道:“我若是对姑娘没有信任,岂敢将玉佩转交给你,当初看你去大昭寺寻付流景,我就觉得奇怪,如今听你这般道来,我要是再想不到点什么,就真是愚钝之至了……姑娘,你与越家,可是关系匪浅?”
长陵怔了一下没答,“现在,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你问,我知无不言。”
“十一年前,你是在哪里,是在什么情形下,见到的越长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