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下意识身形一绷。
越如钩, 确实是她祖父的名字。
“泰兴一役后,越家二位公子先后亡故, 这秘密原也当就此埋葬于黄土, 谁知没过多久……”荆无畏压低声音道:“付流景单独见了那八派掌门, 将半柄折扇呈了出来。”
在座几人听到这里, 大气都没敢出。
“他与八派掌门之间达成了某个约定,从此便消失在了江湖之中。”荆无畏道:“前段时日, 那八派掌门正是为了那个约定, 才中了雁人的埋伏。”
话说到这, 众人仍在云里雾里, 巫马忍不住问:“可知他们约定了什么?”
“对外, 八派掌门的解释是为了报恩,不过嘛……”荆无畏哼哼了两声, 故意没有着急说下去, 徐岛主转了两圈自己手中的扇柄,豁然道:“我明白了。这付流景手中只有半柄折扇, 对他来说也是无用啊, 可是他又不知另外半柄在何处,这才想到与八派掌门协作,利用他们的江湖人脉来探知其下落, 但又为防有人心思不纯,索性将这八人栓在一条绳上, 这样不论是谁找出了另外半柄, 想要与付流景手上的交换, 前提也得是八人一起出现,这样就能解释的通为什么区区半柄扇子,就能在短短时间之内,将八个名门正派的掌门笼到一块儿去了。”
此话一出,不仅其他几个投去了注目礼,连伏梁顶上的长陵都不免暗自叹服。
荆无畏不过是抛砖引玉,这姓徐的居然就能闻一知十,就是不知他猜的是不是**不离十呢?
荆无畏点点头道:“关于这半柄折扇与付流景的用意,荆某苦苦揣摩了数月方猜出一些端倪,想不到徐岛主只是听了这么三言两语,甚至都不认识付流景此人,就能一语成谶,实在是令人佩服啊。可惜啊,那半柄折扇只是雁人所设的圈套,八派掌门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说到这里,目光在诸身上扫了一眼,岑舵主立即会意,道:“将军今夜说了这么多关于伍润和折扇的事,该不会是想让我们也去寻找半柄折扇的下落吧?”
童镖头道:“这扇子的事若是真的,但凡是个江湖人都会心动,不过合八派之力苦寻十年都没能找到的东西,就凭我们几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巫马接道:“何况那付流景都不见影了,我们就算走了狗屎运找到了,没有他的那半柄,不还是白费功夫么?”
新一代的年轻人虽然也常常梦想能够哪天捡到一个武功秘籍从此一步飞天、称霸武林,但是要他们效仿前一辈浪费大好青春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众人心中均想:有那个闲功夫还不如多扎扎马步打打沙包。
荆无畏摆了摆手笑道:“童镖头误解了,若是大海捞针我自是不敢叨扰,今夜请来各位,实则已是有了新的线索。”
话音方落,荆无畏击了击掌,但见一名侍从端着托盘步入宴厅,那托盘之上摆着四柄折扇,刚好都只剩下一半,勾得几人大为惊奇,待逐一分到了手中,荆无畏笑道:“这便是当年八派掌门所见的折扇,虽然只是仿制,但不论是扇形、用料以及扇面上的题词作画,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屋梁太高,从上往下看去,根本看不清扇面上写了什么,但听巫马随口念了两句:“北阁闻钟罄,南邻松柏香……什么意思啊?”
“这应该只是后半节,只有找到前半截扇子,拼成一首完整的诗词,才有可能解出其意。”徐岛主眸光敏锐的一闪,道:“不过,既然荆将军说的是新线索……”
“荆某不才,年少时便追随越家得大公子器重,”荆无畏说这些话的腔调满是一片忠心耿耿,长陵忍着一阵恶心,继续听下去,“是以,二位公子过世以后,他们的身后之事也都是我一手操办,越家的故居旧物,亦妥善的保存了起来……这次得知了折扇之事后,我特意重翻旧物,居然发现……”
话未来得及说完,骤听厅外惊呼一声:“有刺客——”
长陵一惊,还当是被人发觉了行迹,就在下一刻,但听下头传来一阵隔空搏斗的动静,竟有一个黑衣人从屋檐下的横梁之上蹿身而出,退到了厅外方院之中。
没想到这深更半夜,来听墙角还不止她一个,长陵俯下身,正欲继续趴着瞧瞧热闹,怎料那名“同道中人”纵身一跃,竟堪堪飞往自己这个方向,这时,又听下头有人大声呼道:“还有一个,在屋顶上——”
长陵:“……”
那黑衣人看到屋顶上的“蒙面侠”也是一呆,这刚一碰头,檐下荆无畏又惊又怒道:“拦下他们!”
长陵瞪了那人一眼,正盘算着将这个没事牵连别人的蠢材踢下去,忽听那人说了句“小心”,一声“嗡”响自身后冒出,她纵身一跃而开,却是一根长戟径直穿过瓦顶,生生砸出了一大圈深坑来。
她站定环顾,但见四人分别立在屋顶的四个“翼角”之上,正是方才厅内的四位“客人”,童镖头左手中还握着一个长戟,当先开口道:“连我的戟也能躲得过,看来这刺客身手不错啊。”
巫马掩嘴一笑:“难得有人送上门来,不练练手岂不是辜负他们的一片好意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长陵情知这一架是避无可避了,心道:还得尽快逃出去,要是多呆一会儿叫荆无畏看出端倪,可就百口莫辩了。
这时,童镖头与巫马同时从东、南两边腾空扑来,她一把抽出腰后短剑,正要出手,一道黑影适时蹦到她跟前,“哐”一声将这道凶猛的攻势拦了下来,那黑衣人背对着她,低声道:“走。”
长陵看这黑衣人一再相互,略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站在西位的岑舵主彷如隼鹰携刀飞下,长陵回头睨去,肩头一动,手中短剑自下而上轻描淡写的一抬,竟是一下挡住了岑舵主泰山压顶似的一刀,不等他露出震惊之意,眼前人如鬼魅一般凌空闪开,短剑自下而上轻轻一挑,直往自己手腕脉搏刮去。
岑舵主当即撤刀后仰,再直起身时,长陵已跃出数丈,足下如风驰电掣般一闪即逝。
“这、这人……”岑舵主横霸河东多年,第一次遇到一个一招就把自己掀退数步的对手,懵在了当场。
始终隔山观虎的那个徐岛主,看到了岑舵主被逼退的这一幕——眸中顿起兴奋之意,一个错身,便也消失在了檐顶之上。
岑舵主看童镖头与巫马拿不下那名黑衣男子,当即跳入了战圈,童镖头一边格挡一边嚷道:“岑飞,你怎么不去追那刺客?”
“徐来风亲自出手若还捉不到,我去又有何用?”岑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倒不如我们三人一块儿拿下一个,不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了?”
长陵出了将军府来,一路施展轻功飞趋而行,想着将人甩开后找个地儿褪去夜行衣,再佯作下课的学生若无其事的回去。怎知身后那人越跟越紧,不论她如何加快脚步,将他抛后须臾,一个缓气,又穷追不舍的追了上来。
如此你来我往,长陵心知此人内力充沛,到最后吃亏的必然是自己。她当即刹步回身,短剑在手,丝丝杀气不胫而走,那人自屋顶跃下,止于五步之前。
月正清,这位“徐岛主”倒是身量颀长,宽衣长袍衬得他有几分清瘦,虽说和俊俏二字还挂不上边,也算是眉清目秀了,只是那双眼皮半耷拉着睨来,尽是慵懒困倦之意,仿佛给他一张床他就能随时仰头睡去。
“在下徐来风,东海岛岛主,”他慢吞吞的摇了摇扇子,“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长陵:“……”
这货不仅自报家门,还管一个蒙面黑衣人问名字,脑子可还好使?
看长陵没吭声,徐来风客客气气道:“阁下是高手,我自当以高手之礼相待,否则动手之后,有一人魂归对方之手,又不知对方姓名,岂非死的冤枉?”
长陵品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大概和她年轻时那句“我不杀无名鬼”差不多意思,只是谦逊了不少——她将嗓音压低成一个男声,回道:“死在我手下,便不算冤枉。”
徐来风轻轻“咦”了一声,下句话还没来得及从嘴里蹦出,就看到长陵凭空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摇扇的手倏地一顿,只觉得身畔方寸之地,好似被一团轻风所围,对方身手之快,连一道实影都看不清。他将手中扇一合,眼珠子来回转了两次,就在第三次的时候,突然后手回护,扇柄生生抵住了短剑的凌厉一刺。
身后的长陵一呆,方才她这一招“风卷云残”乃是自创剑法中的最快一手,讲究的就是出手如风,最后一刺虽只使出了三成内息——但过去她用这招时也从未对人超过三成,从无失手。
徐来风倏然旋身,手中折扇“唰”地一开,骤地扫出一道飓风,犹如大江奔流、触山决堤,长陵倒跃而避,飘到了数丈之外,而她方才所站的身后——地面上的石板已碎成了长长一大片,掀土而出。
“我以高手之礼相待,阁下却还留了手……”徐来风嘴角噙起笑意,“会不会不大妥当。”
不过是短接一招,就能看出她有没有留手,看来此人的眼力比内力更为惊人。
别说是复生后,她横行江湖的那几年,如此段位的高手,都没有见过几个。
长陵眼睛微微一眯,心里浮出许久没有出现过的跃跃欲试,她长臂一甩,短剑“嗡”钉在了边铺的木门之上,沉声道:“那就姑且过上几招吧。”
徐来风一震,随即也将自己手中折扇丢到一边,大笑道:“爽快!”
瞬息间,空旷的窄街之上激起尘土无数,两道残影走转腾挪,分明无一人沾地,整条街的地面都在呼啸声中震颤不休,徐来风的掌风看似藏拙于巧,实则绵里藏针,处处设陷,而长陵……她整个人都像是带着一股刚烈之气,不论对方出何奇招,自成风雨之象。
徐来风遇上如此对手,当真是又惊又喜,只想着二人各逞绝学,斗个酣畅淋漓再说。哪知越往下打,不论自己如何攻袭,对方皆是举重若轻,难以撼动,而对方的攻势,竟如江海无常,端端无法阻拦。
然而长陵此时并没有他看过去那么举重若轻,她下的三次杀招,都被徐来风一一拆解,五成内力几乎快要使全——已有些疲意了,若再不能将这小子掰倒,怕是顷刻之间就要反客为主。
这节骨眼,再也顾不上遮掩什么了,她身形骤然一纵,如渡天河,盘旋于空迅疾绕转半圈,指尖倏忽间生出凛然剑气,将万物归藏其中,一指而下——
徐来风仰头之际,但觉一眼天地有如霜降,任你观音千手,也无处躲藏。
释摩功法第五重,名唤“渡魂”,渡魂出,则有死无生。
长陵落地,眼看着这个年轻人撞穿石柱,整堵墙面轰然倒塌,淹没了那具**凡胎。
狭窄的街巷恢复了死寂,落针可辨,长陵无悲无喜的转过身,正欲迈步离开。
突然间,听到“咔啦”一声,是碎石滚地的声音。
长陵回过头,但见那坍塌的砖墙之中,那人慢慢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出几步,抬手一抹唇角边的鲜血,看着露齿一笑,“有意思,看来是我疏忽了,这一次,轮到我使出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