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时候,院子里的合欢树开了不少鲜嫩的绿叶,好几节抻到窗外,风一吹,绿叶敲打着玻璃小窗,簌簌又飒飒,规律有节奏。
玻璃窗映出一张清水出芙蓉的五官,视线盯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似在发呆。有温热的气息从后过来,落在她的发顶上:“又有哪个医学上的知识点不理解了,需要沉思这么久?”
玫瑰把身体的大半重量依靠在他的身上,目光里有失落的阴影:“你……会怪我吗?”
她之前给身体做过检查,的确不适宜受孕生子。回来后又在两人的卧室里找到不少当时他让自己吃的药,都是调理身体的。怪当年的自己太愚蠢太不懂事,不仅没发现他的好,还三番两次惹他为自己担心。
落荆棘环紧她:“刚才装傻糊弄人的本事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一到我这里就立马原形毕露了?”
玫瑰转身埋进他的怀里,嘟囔着:“你要是那么好糊弄就不是落荆棘了。”
落荆棘握了握她的手,没有那么冷了,却还是习惯性给小手摩擦升温:“以后的日子那么长,咱们有的是时间等。缘分到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是吗?”
玫瑰咬咬唇:“那要是一直没有呢?”
“这倒是难倒我了。”
玫瑰:“……”这厮,还想糊弄她第二次?
时光不同,人却没有变。不知道一个玩笑开过了之后再开,就会没什么趣味了吗?同样的道理,一句话再说一遍,可就没有新鲜感啦。
她懒得配合,直接把他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有什么好为难的,生不了就多收养几个嘛,让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也能有个家不也是你内心深处最期盼的吗?”
落荆棘揉了揉她的后脑勺:“知我者,莫若玫儿一人。”
不过我内心深处最期盼的事情,并不是这一件,而是想与你恩爱同白首。
月光撒进窗口,人影与灯影彼此映衬,相得益彰。
落公馆
落太太早起就浑身乏力,好似骨头都被抽走了般,头晕得厉害,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人就瘫在床上起不来了。紧接着又开始吐,还恶心得厉害。
伺候的女仆阿曦给她拍抚,减缓不适:“太太,您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让我去请西医过来吧。”
落太太人没了力气,威严还在:“不就是个头疼脑热,请什么西医?你看看现在世道多乱?别到处乱跑,等下随便给你弄个罪名抓回警务厅,不死也没半条命。出去吧,等我睡醒了就没事了。”
阿曦一步三回头,心里想着,要是先生或者少爷少夫人在,才不会任由太太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一转头,走廊来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房里,落太太又叹了口气,口干舌燥想喝水,勉强下了地,却拎不起茶壶,自嘲一笑:“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谁说您没用的?”
夫妻二人面带微笑,把落太太惊了不小。眼眶里有泪,却还是极其克制:“你、你们……训文你不是在……还有你不是回了杭州……又怎么会在一起……”
落荆棘把她扶回床上:“这件事待会儿再跟您慢慢解释。”
玫瑰捧了一壶玫瑰红糖姜茶,给她润了润嗓子,笑眯眯说:“在我们的心里,您可是了不起的大功臣呢。这恩情比山还高,比海还要深呢。”
落太太:“咳咳咳……”
落荆棘克己复礼站在玫瑰身旁,也笑着点头。
落太太脸一热,损她以掩盖自己的赧意:“发烧的是我还是你,净说些不着边际夸大其词的胡话。”
不过就是出去一趟,这鬼丫头倒是学会阿谀奉承舌绽莲花了?
又对落荆棘说:“你也不管管?”
“是。”
大掌摸了摸她的脑袋瓜子,算是管教了。
落太太心里高兴,人也来了精神:“回来也不提前派个人告诉我,我好让人给你们准备点接风洗尘的东西。阿曦去哪里了,不行,我得亲自去。”
落荆棘没让她起来:“什么接风洗尘?又不是客人,你这还生着病,让玫瑰给你看看,你好我们才能放心。”
“她看?”
短暂的震惊过后,随即摆手笑,还笑得放肆了些,“一朵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懂什么看病呀,别糊弄我了。”
玫瑰撇了撇嘴,原来在他们心中,自己竟是这样的存在?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她端正姿态挺直腰背,把手搭在她的脉搏上。
落太太说:“这架势还挺足,学得也有模有样,就是不知道诊出来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才刚说到‘诊’字,玫瑰脸色陡然一变,好似被乍响的雷狠狠劈了一通,浑身发焦又发抖。
落太太看她神情不对,只当她在戏弄自己:“别演了别演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难不成你把个脉还能把出我身体里多了个东西?”
落荆棘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他感觉到玫瑰颤抖的目光里有欲言又止的深意。落太太进入梦乡后,两人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玫瑰,在说的时候还是克制不住的激动:“娘她……身体里真的有个东西……在……肚子里……”
还真被她把出来了!
“别着急,慢慢说。”
落荆棘从回到房间就一直抱着她,还轻言细语的教她深吸又呼气,心里对落太太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是……娘她、她……”玫瑰好似咬到了舌头,说话都不利落,想寻些前缀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却发现脑袋里一片空白,“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好不好?也许娘她……也有、有不得已的苦衷……”
上下嘴唇都在哆嗦,还白了不少。落荆棘实在心疼,低声应了应:“我答应你,我不生气。”
玫瑰咬了咬唇:“娘她怀孕了,有一个多月了……”
空气是静止的。须臾,落荆棘笑出声:“就这件事?这是喜事,你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
玫瑰以为他听错了,又或者以为自己在看玩笑,还特意重复强调:“娘她真的怀孕了,我没有骗你,我我我我把脉把出来的,你刚刚也看到了。要是不信,你也可以去看看的。”
见她急了,落荆棘轻拍她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也知道你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来骗我。只是我什么要生气,这个年纪还能当哥哥,我高兴还来不及。”
玫瑰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孩子的父亲……”
完整的一句话是——你难道不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叩叩叩!
落荆棘一开门,外头站了个与落荆棘有几分神似的男人,一样的深瞳,一样的温柔:“听说你们回来了,事情安排得怎么样?还算顺利吗?”
落荆棘简单做了回答,随即说:“你还没有去看娘亲吧?”
落筚路说:“你这边近,听说你们回来了,就顺道先来看看。”
看到惊愕又有些苍白的玫瑰,眉宇间尽是关心,还责备落荆棘:“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又惹玫瑰不痛快了?还不赶紧道歉去。”
玫瑰扯出一抹笑:“没、没有……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就要看医生,可不要强撑着。别看这小病小痛不算什么,发作起来吧可容易要人命。”又指挥落荆棘,“学的东西都没忘吧,还不去给玫瑰看看?”
落荆棘笑:“玫儿现在可不比我差。”
目光灼灼,语气里染满了自豪与骄傲。
玫瑰忙摆手,说:“我没事,倒是娘亲她……她怀孕了。”
晚些时候,父子二人去了趟书房。
玫瑰想去再陪陪落太太,得知她还没有醒,也就没有多加打扰。长生说:“后院的花圃花团锦簇五光十色,又香又漂亮的,少夫人想不想去看看?”
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满腹的心事如果不散一散,怕是会像堆在胃里的积食,久了就会浑身难受。
走了两圈,玫瑰故作不经意发问:“落......公公的身体一直都挺康健的吧?”
落筚路没有死!
他还活着!
玫瑰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是夫君这一生最敬重最引以为傲的男人,这座巍峨高山倒下的时候落荆棘还年幼懵懂,不懂不在了是什么意思。长大后,他把落家的事业扩大了不止十倍,又迎娶了美娇妻。只是这一切,落筚路都看不到了。
如今,他的心愿得到了满足。看着父子二人温馨和善的相处模式,玫瑰心头一阵感慨。真好,青秋没死,落筚路也没病逝。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长生跟在玫瑰身后:“是的,从我来落公馆,几乎没有见过先生生病,就算是个小感冒也没有。”
“公公婆婆的感情怎么样?”
“先生和太太婚后一直伉俪情深,不久后少爷出生,先生很疼爱这个独子,少爷却从来没有恃宠而骄,多年来一直很勤勉端持,一家三口的感情也是令人称羡。”
父慈母爱,教出来的孩子眼神清澈明锐,笑容也是温暖干净。他以爱和温情回馈这个世界,只是眼前的世界并不像他所认知的那般友善,甚至以长枪大炮相向。
玫瑰坐下来,刻意压低声音:“夫君选择......那条路的时候,公公是不是很生气?”
思捷舅舅毅然决然的参军念头让他跪了一天一夜,婆婆费尽唇舌的劝慰,甚至最后连父子的情分都摆上了台面还是撼动不了他的决心,可想而知落荆棘当年的处境。
长生想了下,才说:“我也不是很确定。只知道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先生跟少爷在书房里聊了很久,午饭、晚饭都没有吃,也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太在门口守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日近黄昏时,少爷出来了。”
“看到了什么?”
玫瑰听得心焦,手里的花瓣都被揪得皱皱巴巴。
落荆棘衣衫平整没有半点褶皱,发丝也如初进前那般一丝不苟。就是眼底的血丝跟泼了血般又多又密,走路也不太稳当。估计是站了两天一夜,血液一时不流通所致。
不,不是站,而是跪。
除了罚跪,还有抽打在他身上的鞭痕。粗略一数,足足也有三四十条,下手有多狠,留下的印记就有多深。纵使岁月更迭瘢痕已淡,可有些事尘封在心底久了,终会有揭开面纱的一天。
玫瑰敛了敛波澜涌动的心绪,看长生:“你呢?”
长生愣了好一会儿神:“长生愚钝,不知道少夫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玫瑰换了个坐姿,拉她坐到自己身旁,手撑在膝盖上:“还能是什么意思,你的终身大事呗。”
穗穗跟着他们回了落公馆,可现下落太太有了孩子,自然腾不出手来照顾穗穗。穗穗格外亲长生,这些天都是她在照顾,玫瑰一抱穗穗他就嚎啕大哭,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穗穗,想收养他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可如果是这样,她就必须得嫁人。一来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健全家庭的教育,二来嘛,落荆棘发了话,收养穗穗的人必须成家。
长生说:“穗穗如果能在少爷少夫人的呵护下成长,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不可多得的大人物大英雄。”
“是啊,我本意就是想抚养他的。”
玫瑰心细如尘,看到长生捏紧手指的小动作,“可你也看到了,穗穗只喜欢你不喜欢我,而我这个人吧,最不喜欢的就是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你说对不对?”
长生道:“我老家有句话,说三岁看老。穗穗现在才一岁,喜欢谁不喜欢谁更多的是看谁陪她的时间长。少夫人以后多陪陪穗穗,他自然就会喜欢你了。”
长生你可知,我陪他的时间再多再久,也抵不上你对孩子的生育之恩。
玫瑰抬手遮了遮头顶的光:“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特别虚伪,亲手把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嫁给一个短命鬼,在小月死后又把她的孩子视作麻烦丢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