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赵家的饭菜果然很是丰盛。
为了待客,赵大娘甚至还特意杀了一只半大的小公鸡,炖得烂烂的,配上山蘑,那香味,恨不得飘出十里地去。
粗瓷大碗里盛了白生生的面条,面条上的浇头是鸡肉山蘑,还有青菜小瓜丝,这在山里农家来说,当真是只有节庆才有的好饭了。
郦星河和姜小唐一人抱着个差不多跟脸一般大的饭碗,学着赵狗子小朋友的模样,仍去村口大树下吃,村口的大柏树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了,树身两人合抱,枝繁叶茂,树下摆着好些个石条石台,天气好时,少不得聚集好些村人抽着烟袋,捧着饭碗坐在树下拉呱些乡间闲话。
这会儿不光是小朋友,村里的大人们,甭管男人女人,少说也有二十来个,捧着饭碗或蹲或坐,三五成堆,聚在一处大声说笑。
姜小唐跟郦星河两个小人,也是入乡随俗。
他两个在村子里算是稀罕客,且郦星河长得又特别出众,村民们说着着话,就把话题扯到了两小人身上。
“是咧,我要是有这样好两个娃娃,也得寻个人来看着,放在家里头不放心哩!”
“姜大郎可真是好命,这下子闺女女婿可都有了。”
姜老爹跟赵大娘解释郦星河的来历时,说这是远亲家的娃,接过来住一阵的。
“他们一家单住在那山里头,亏得姜大郎心大,若换了我,住一天也不敢。”
“姜大郎是个能人哩,连老虎都养得,怕个甚?”
岭上村的人都晓得,姜家住的那片山里头有老虎,虽然说这些年没听说过伤人,但大家伙都约定俗成地不往那头去。
“那也备不住单门独户,遇上个甚事,连个帮手都寻不着啊?诶,你们听说了没有?”
说这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常寡妇,身长脸长手长脚长,在村子里头算是个能干的女人,去年她男人得了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眼下正琢磨着再续一房呢,这不,她就瞅中了姜老爹。
不过姜老爹也真是不解风情,她暗送秋波也有,热情相邀来家吃饭也有,可姜老爹就是不接她这话岔,就是这回寄存娃娃们,也没想到她常寡妇,惹得她暗恼,这男子可不是个秤砣脑子?
旁边明白常寡妇心思的村民都笑了。
还有人故意逗趣,“听说啥呀?敢是姜大郎要寻个媳妇?”
常寡妇呸了一声,眼角瞄见姜家两个娃,似乎正专心啃着鸡肉,嘴角一撇大声嚷嚷。
“哎哟,你们这些人啊,就只知道自家那一亩三分的地儿,外头的大事都不晓得,可知道,那宋家庄,前些日子,才丢了个十来岁的闺女……那一家娘老子都哭成一团了,全村人又是封路,又是搜山的,都没把闺女找回来!”
她这话一说,众人都惊着了。
就连别的堆的人都停了说笑,看向常寡妇。
“宋家庄?那离咱村也就是七八十里地啊?咱村老陆家媳妇的连襟,不就是宋家庄的?”
众人的眼神都往树下某处望过去,却是大青条石的边角处坐着个褐衣老汉,约摸七八十岁,佝偻着腰背,如风干的老核桃般满脸皱纹。
老汉见众人都看向自己,这才慢吞吞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唉,唉,是啊。大柱他外甥女是丢了有些日子,这不,三柱和二柱都去宋家庄帮衬去了。”
老汉家里三个儿,老大和老二都嫁到外村,只有老三,娶了本村的媳妇,算是老汉临老有靠。
众人都惊悚,“怪道这些天总不见你家三柱的影儿!原是去了宋家庄!怎么也不见老叔你提一提咧!”
虽然陆老汉一向是个闷葫芦,可这么大的事儿,合该透个风声出来啊!
“嗐!”
陆老汉把手里的空碗放下,又叹了口气,“这又不是啥光彩事,我哪好四处宣扬。”
这没成亲的闺女和没成亲的小子一样,都是要注重名声的,这无缘无故地失踪好几天,旁人还不得传话这是去私奔了去啊!又不是那大户人家,家财万贯,小姐们不成亲也能过得逍遥自在?
常寡妇立马表示反对,“陆老叔,这话就不对了,这闺女丢了可是大事?早些让全村知道,村上人要是碰着了,不也能帮忙寻寻不是?再说,万一有那黑心的人贩子,窜到咱们乡里来,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咱村上也能早做准备嘛?”
陆老汉眯着眼,瘪着嘴,老脸苦着快皱成了一团,却是跟锯了嘴的葫芦般一字不吭。
常寡妇自认得意,还要再说,却被旁边一个女子扯了把,她扭头一瞧,原来是赵大娘,低声劝道,“行了,别说了。老叔这是心里不好受哩!”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三十多年前,朝廷软弱,守将无能,那狄国蛮子,在华炎朝如入无人之境,可是把边境这些村子城池给祸害惨了。
别看现如今岭上村过得安宁和乐,十几户人家里,有老有小,几代同堂,人丁兴旺,可再往上数,一家里头,能有一两个青壮活下来那就是老天爷保佑了,甚至还有好几个姓,直接就绝了户,现如今村西边那好几座空没了人的旧房梁子,里头虽长满了比人高的树,可细瞧还能瞧见屋墙呢。
狄国蛮子们烧杀抢劫,抢得最狠的是女人,只要被他们瞧见的年轻女人,都要被掳掠回去,而那些个年纪老的,只有几岁的小童,甭管是男是女,落到他们手里都是一个死字。
因此边境老百姓,提起狄国蛮子来,都是恨之入骨。
而后来,即使华炎朝打赢了仗,狄国军队撤走了,可因为这边官府治理得不够强硬,就有些华炎朝境内的黑心贩子,跟那狄国人内外勾结,从华炎朝这边贩卖人口过去。
狄国蛮子没耐心养女童,抢的时候都直接抢十岁以上的,可那黑心贩子为了挣钱,倒是耐心十足,专门用各种手段弄来女童甚至漂亮的男童,养大到能卖钱的时候再偷运出国境,猖獗之时,边境各个村子里都有被偷偷掳走的女娃。
而陆老汉如今看着有儿有孙,挺安逸的,可当年那些惨事,真没少经历过……他嫁的头一个媳妇,小媳妇长相美,还生了个清秀乖巧的闺女,狄国蛮子打过来,媳妇为了护着闺女死了,闺女却被抢走,他肚子被捅了一刀,本以为是死了,谁知命硬又活过来,陆老汉那真是身负血海深仇,跟着村子里几个青壮就去当了兵,三十年前那场边境血战里,他们那都是不要命拼杀的战士,岭上村十个当兵的,活着回来的就俩,陆老汉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仗打赢了,但被抢走的闺女却是再也没找回来。
陆老汉在战场上立了功,也得了不少银子,回到村里,这才有能耐娶一个。
他后娶的媳妇也长得好,又能生,生了三子一女。
那小女儿在家里别提多娇贵可爱了,然而……
陆老汉也算是个倔的,找不着失踪的小女儿就在外头漂着,连村都不回,见官就告。
千百种的苦头都吃过,好容易少年将军来了,肯为老百姓做主顶事了。
当初边城的一伙人贩子也给抓着了,然而他们早就卖了不知道几批的女童去狄国。
陆老汉前后两个闺女,可以说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老汉心里的大恨事,一辈子也好不了的伤口。
如何能轻易地跟人提起什么人贩子?
别说陆老汉,就是略上了年纪的人,对二三十年前的记忆都是下意识地想要缄默。
大柏树下,一阵气氛压抑的沉默。
蹲在左近的一个汉子忽一拍大腿,“哎呀,这莫不是又有哪个丧尽天良的做那勾当了吧?”
常寡妇忙接话,“可不正是呢,如今嬴大将军回了京,那些狄国蛮子好似又犯了坏了,说不准又在咱华炎朝找了内奸,想要祸害咱们的娃子呢!”
说着就又注意姜家的两个娃,见他们吃罢了饭,那男孩子好似有点害怕,女娃虎囡囡听得仔细,却是张开双臂把男娃搂在怀里,不由得冲着他们掀唇一笑,“囡囡,蛋蛋莫怕,过来,姨疼你们!”
虎囡囡姜小唐轻轻拍了拍河河的后背,冲着常寡妇摇了摇头。
常寡妇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姜家的娃娃们,跟他们老爹一个样儿,都是又臭又硬的。
明明入赘到岭上村来,跟大家伙住在一道儿有个照应,又安全,多好!
村民们没注意到常寡妇跟姜家娃的眉眼官司,只先头那一句,就足以让大家伙儿头上都压上了一层乌云。
陆老汉坐起身来,使大劲跺了跺脚,气势千均地啐了一口。
“□□的狄蛮子,人贩子,叫老汉我瞧见,剁碎了喂狗!”
骂毕,陆老汉就背着手,往自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