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十平米的储物间,没有窗,连月光都无法透进来,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女佣看他可怜就把顶楼的灯打开,从门缝里能漏出一点点光线,至少不是一片漆黑令人心悸惶恐。
厚厚的合金门板隔断了一切,又是在最顶上,差了三个楼层,死在上面都未必有人及时知道。
柏律心悸地瘫坐下来,周围一片死寂,他一声不出,几乎也要成为死物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抱着膝盖坐起来,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他竭力忍着,但死寂的屋子里还是响起了轻微的呜咽。
真是恨这个人,每次都让他害怕到浑身颤抖。或许谢隽廷也是恨自己到极点的,不然怎么可以这么狠?!八年前他也被关过,但那是关在房间里,还有女佣进来照顾他,哪是这种不透风也不透光的囚笼。现在看来,那时候的谢隽廷竟然还算是温柔的?
柏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偎在上面,等着身体的颤抖慢慢过去。
一片漆黑冰冷里,他只能这样自己温暖自己。
他想过最坏的结果,依谢隽廷的性子,大概要关一夜,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是再冷点就好了,最好是冰天雪地的那种温度,在这种没有暖气的黑屋里,脱光衣服就能被活活冻死冻死,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罢了,他还是一再裹紧了自己的外套。
死亡太可怕,刚刚见血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滞。然而想要死,那只是第一步,然后还得不停地扎自己,让鲜血不停地流,还不能马上死,至少要挣扎着苟延残喘半个小时。所有勇气已经爆发过了,已经被谢隽廷摁到熄灭,现在连一点火苗都窜不起来。
他没有再喊再叫,只是贴在门后面克制忍耐着,浑身瑟瑟发抖。
点点被方才的大动静吵醒了,然而出来一看又是一派平静走廊里也没有人,灯却亮着。他觉得刚刚明明听见了爸爸求救的声音,跑去找女佣问清楚,女佣脸上的心有余悸和说话打哽让他意识到爸爸真的出事了。女佣不是狠心的人,本来就挺同情柏律,又见小少爷拽着自己的衣角苦苦哀求眼泪都要出来,她就把点点带到顶楼,然后用力拍了拍门,叫了声“律少爷”。
他应了声,但声音太小太沙哑没有被外面听见,随后他又听到点点在喊自己,作为回应,他用力拍响了门,然后嘶哑地回了一声“我在这”。
点点一边哭一边跑到楼下,很显然要去求谢隽廷,可柏律让他别去,点点没听。
小孩的哀求或许不会起到作用反而雪上加霜,因为柏律知道谢隽廷的性子,最讨厌外人求情。他甚至担心点点被迁怒。
但结果出乎他意料,半小时后,接近凌晨时分,门居然被打开了。
谢隽廷站在他面前,背影逆着光,没有开口说话,但给人感觉寒浸浸的。
被光线这么刺着,柏律眼睛酸涩,他忍下泪意,扶着墙壁站起来。
他听到谢隽廷沉沉地问他,“现在知道什么是逼了么,”语气冷冽,没有温度,“可以关你整整一天。”
“我怕,”柏律颤巍巍地说,“别这样对我……”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已经不怕了,他真的太了解谢隽廷,刚刚那句话就能让他飞快地意识到,面前这人并没有勃然大怒至少此刻是的。
蹲的时间太久,站起来双腿发麻,柏律一瘸一拐地走到谢隽廷面前,眼里含着泪,低声沙哑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可谢隽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柏律还没能趔趄下去。
嘴唇苍白发抖,他看谢隽廷就像看救命稻草一样的眼神,“我再也不敢了,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隽廷,隽廷……”柏律一叠声地唤他,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对方受伤的左手,“这伤要多少天才能好?”
纱布好像又透血了,他看到了鲜红。
谢隽廷没有回答,只是把手拿了回来,背在身后。
“给我站着。”他低声说。
柏律原本打算再跪一下继续攻心,但对方的脸色很严肃,他想了想,觉得苦肉计到此为止,用力握住谢隽廷的手腕,慢慢站了起来,跟他对视。
三小时前还剑拔弩张,但那些尖锐的冰刺好像都在这一刻柏律主动认错下就潦草化解,谢隽廷很容易不跟他计较这些。
柏律慢声道:“你总是这样……不停地逼我做我根本不想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恨你,也没资格恨你,所以就这样?”
很好,这话虽不算多中听,但至少是主动交谈的意思,不是敷衍,显然有几分诚恳。
谢隽廷克制住性子,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然而还不等柏律回答,他就说:“想抛弃点点,跟柏礼在一起,然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柏律缄默了,双眸暗沉下去,“是又怎样,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这难道有什么可耻的吗?”他再也不怕了,反正自己所有的心思谢隽廷都已经知道——也别想瞒过,“我没有像你一样不讲理,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靠强迫别人来满足自己。”
谢隽廷丝毫不以为然,“柏礼愿意跟你走吗?你以为跟他在一起,你就能快乐?就算他愿意,你也别想,你已经是谢家的人,只能在我身边,这就是道理。”
“至于孩子……也是,柏律。”
“可我不想!”柏律捂着脑袋叫道。
谢隽廷寡淡地看着他,“你现在太情绪化,冷静下来再来找我谈。”
柏律怕他离开,使劲抓住他的手,“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但你不能逼我生孩子,明明已经有了点点,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再逼我?”
“逼?如果你觉得,那就是吧,”他眼里一层冰霜,甚至让柏律感到阵阵寒意,“尽快做准备,适应马上要来的孩子,这会让你好过点。”
钝痛刺着心肺,柏律极力屏息,将双手握紧。
谢隽廷不想在这个问题继续浪费时间,转过身,柏律更加挽留他,这次还是用两手紧紧握住。
他低声求他:“我真的不想生孩子,要去半条命的,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么狠……”
“我对你,不狠。”谢隽廷看他这么使劲地抓着自己的手,沉默片刻,倾身靠近顺势用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他的腰,把人在怀里抱了一下,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没有任何妥协。
“八年前你就应该在我身边完成这些,不该背叛,也不该假死,这是代价。”
谢隽廷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柏律颈上的伤口,那里的血迹已经凝固。但柏律瑟缩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谢隽廷在其他方面处于绝对的强势,所以让人理所当然地忽略,在感情上难道柏律对他就不狠么?先是用尽手段引诱,弄到手又扔掉,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居然用假死,怎么残忍怎么来。从来没有人能把谢隽廷玩弄到这种程度却还活得好好的并且现在还在谢家。
柏律以为自己还要被关,但谢隽廷把他带回了楼下。
一到楼下他就看到倚在门边紧张张望的点点。
点点看到爸爸的确下来,立刻扑上去抱住他,柏律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对不起,是爸爸不好,又让你担心受怕。”
点点这回没有跟之前那样哭出声,连小声的抽泣都没有,眼睛红红的,但泪水被克制住了。
他心疼地看着爸爸,轻轻摇头,“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当时已经快到凌晨,折腾了一晚上,他们谁都没睡。而后点点被女佣带回房。柏律转头看了谢隽廷一眼,发现对方是平静的,暗暗松了口气,闷着头回了自己房间。
以为可以一个人好好睡觉,结果洗完澡出来就看到谢隽廷推门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杯水和一瓶消毒液,走过去先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抬眸叫柏律过来。
柏律自己在洗澡的时候已经对着镜子看过,似乎只是普通的划伤,用热水冲掉早已干涸的血迹,看到伤口是一条细细的缝,不深倒是挺长,看来自己当时手抖得厉害。
这些都处理完了谢隽廷还是没走,坐到床边,掀开被子靠了进去。
柏律看他这样突然有点害怕。
“要**吗?”他略带痛苦地问。
谢隽廷没回答,只道:“过来。”
柏律心中微颤,一双光致致的眸子那么看着他,却没敢迈动步子。
“我要抱你。”
发现谢少爷脸色是和缓的,柏律才敢过去,一点点挪到床边,小心地坐下。
谢隽廷只是张开双臂,但并没有主动搂他。
可柏律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略微愣了会儿,他还是妥协了,慢慢朝那个熟悉的胸膛靠过去,但动作僵硬拘谨,根本不敢碰这个大少爷。
直到谢隽廷说:“今晚所有的事,都过去了。”
种种就被这一句话一笔勾销。
那一刻,柏律才真正如获大赦。
始终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落到实处,紧绷的身子也一点点放松下来。
谢隽廷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一个伤了他的人。这样一个还没到头的惩罚,就已经让他满意了么?自残虽然没能成功,但柏律意识到,那一刻谢隽廷比他还要紧张。
这个人,好像比以前更喜欢自己了,可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给他生了点点吗?
柏律胡思乱想着,战战兢兢地窝进对方怀里。
谢隽廷想着孩子今晚对自己说的话,谢叔叔,你说他做了错事要受惩罚,我不求你提前放他出来,但我要进去陪他,以前爸爸一个人带我,早上起得比我早,晚上睡得比我晚,一直陪着我,现在,我也不能让爸爸一个人待在黑屋子里。
是的,柏律好强厌恶被同情,还始终不肯示弱,所有人就理所当然地忘了,那八年他孤身一人,好好地过来了,但有多光鲜也就有多辛苦,点点一个人始终记得。
他厌恶怀孕,或许不止因为不爱,还有内心深处的疼痛和恐惧,但他竟然吃了堕胎药——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这样。
乔安许把这件事说出来时,谢隽廷的确有点低沉,但进诊疗室的那一刻,看到脸色苍白的柏律愕着一双眼睛,那神情里倒没有多少怨恨,反而是痛苦和难过居多,瑟瑟的。不过他走进去之后,柏律又恢复了冷漠。
柏律脸盘子小,谢隽廷一只手就可以捧住他的面颊,轻轻拨开他略微沾湿的发,掌心贴上他的面颊。那一刻,柏律像只猫一样,有些抵触但还是皱眉忍了。
直到,被对方这么安抚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闭上眼睛,也将脑袋的重量压在对方的胸膛上。
谢隽廷缓缓开口:“我知道怎么做对你好,听我的。”
柏律不以为然,“让我怀孩子,也是为我好?”
让柏律更诧异的是,对方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
柏律轻哼一声,以示不屑。
“八年前你一个人,但这回,有我在,感受会不一样。”
“不就是痛到死吗,能有什么不一样。”柏律声音闷闷的。
一阵静默。
而后柏律听到谢隽廷低声说,“信我一次。”
他没有回话,只是换了个姿势,将之前蜷缩到僵硬的膝盖一点点伸直,整个人倚在谢隽廷身上。
早先的底子被耗过,他现在经常手脚冰凉,夏天都是这样,更别说冬天。
谢隽廷摸到柏律按在他胸膛上的手,发现连掌心都是冷的,就握着那只手,塞到自己的衣服里。
柏律靠了好一会儿,越发能放松了,先前的害怕也终于消失殆尽,至少这一刻是不怕的。
谢隽廷低下头,因为和他靠得很近,嘴唇碰到他细碎的额发。
“律。”
他这样叫他。
“你也喜欢这样,对吗?”
柏律没有回答,一动不动。说不喜欢氛围平和太假了,毕竟谢隽廷这种危险却有权势的人,当然还是不要跟他敌对来得稳妥,又或者是,八年前的肌肤之亲让已经让他习惯了甚至还骗过了自己。
“那就爱上我。”谢隽廷说。
语毕,他再也没说任何别的。
柏律闭上眼睛,眉心紧蹙,自从遂愿地见过柏礼之后,他就极少像今天这样心情大起大落,可今天一晚上就把怨恨、担忧、痛苦、害怕、绝望全都体味过。他现在乏透了,浑身难受,还想为以后做盘算,可是脑子里乱成一片。谢隽廷那么抱着他,让他全身都发暖,此刻真的不愿再多想,只想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似乎是柏律回谢家以来,俩人第一次睡在一起。
这么大一个人趴在他怀里,还真的就睡过去了,谢隽廷低头一看,只看到光洁的额头和浓密的眼睫。
后来他感觉身体有点麻,便侧过身,让柏律倒在床上,这样他就能正面看他。
这种光景让谢隽廷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的时候。二十多年独睡的习惯,导致跟柏律做完之后躺在床上他一夜都没能合眼,整整一夜,就那么静静看着自己身边的人。
那种感觉很陌生,但又很美妙。
可是,之前有动情,后来就有多伤人。
他心头突然有种悸动,那种阵痛式的感觉,像尖细的针扎在心口上,顿一下又突然来一下。
前面已经有两次教训,所以现在谢隽廷很清楚,当自己真正很爱这个人的时候——当这个人发现自己又占尽优势的时候——就会是他离开自己的时候。
如果不信,那就静待第三次吧。
他抚上他的脸颊,然后略微俯下一点,吻他的鬓角,若即若离的轻轻触碰。
可是不多时,手掌又一阵刺痛袭来,还好他本来就没睡,起身去浴室把沾血的纱布全拆了。那个伤口真是骇人,掌心略微张开就能看到断面是鲜红齐整的肉,血液只是部分凝固了,深处的地方还在汩汩流血,边缘处已经跟纱布黏连在一起,要使劲用力才能拆下来,痛得不可思议。
又换了一次纱布,他没有继续留在柏律房间里了,而是回到主卧休息,可是后来,他感觉身体竟有点发烫,很明显发烧了,本来打算第二天下午再去医院,因为上午他还有事要办,现在看来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