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变化很大,短短五年间,一切就都换了模样。倘若不是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刚走出火车站的程黎平肯定会被吓一跳。在他印象中,火车站周围还是一连片脏兮兮的百货批发市场,经常被运输水产品的商户搞得遍地泥泞。没想到放眼望去,几座连襟高楼一字排开,宽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路面干净整洁,简直跟南方的城市不相上下。
他还是那身打扮,不入时的旧西装,一双黑色的大头皮鞋,背着一个用被单裹成的包袱。头发很短,配合一米八的身高,看上去挺有精神。跟着一群人从出站口走到公交站台,程黎平竟然找不到去往自家的公交车。
火车站周边的出租车很多,通常都是不打表的。程黎平的家在郊区,如果乘坐出租车,没有百八十块肯定过不了关。他犹豫了几分钟,才转头问向周围的中年妇女:“大姐,哪班公交车的路线离程家村比较近?”
中年妇女瞥了程黎平一眼,道:“坐17路吧,在万通市场下车,再走十五分钟就到了。”
程黎平道了谢,坐上了17路车。满车都是用本地方言讲话的乘客,拥挤不堪。程黎平带着行李,更是不易,好在十多个站之后,便到了万通市场。这边的格局和程黎平印象中的小城就差不离了。依旧是低矮的两层楼房,狭窄的街道,大声叫嚷的商家,还有露天的餐饮小店。
程黎平在这里吃了早餐,几根无铝油条,一碗豆腐脑,顺带着要了一笼包子,花了不到十块钱。小店隔壁,是一家针纺工厂,看上去规模也不大,只有四十平大小。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手持木棍,紧张兮兮的站在门外。看那模样,肯定是防备外人来捣乱的。
程黎平有些纳闷,几年没回来,什么时候流行大清早来闹事了。饭未吃完,两辆五菱面包车开了过来,下来十多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提着棍棒围在了门口。领头的青年脖子上纹着刺青,耳朵上戴着明晃晃的耳环,大声吼道:“姓甄的婆娘呢,叫她出来,欠了老子的钱,躲起来就算完事了吗?老老实实把厂子转给我二哥,否则的话,可别怪我姓王的不客气。”
一个小工怯懦的应道:“谁欠你钱,甄姐借了你十五万,连本带利还给你四十万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领头的青年凑上前来,一把抓住小工的衣领,道:“咋的,正主儿不露脸,你充什么大头蒜?”紧跟着两声脆响,小工的脸颊上多出来两个红彤彤的手掌印。几个小工一拥而上,但哪里是那群痞子的对手,不过三分钟,就呻吟着躺在了地上,满头是血。
围观的众人也不敢劝解,生怕自己挨上闷棍,不停的低声骂:“这群放高利贷的,没人性啊。”
程黎平多了句嘴,道:“借十五万,人家还了四十万,怎么还不够?”
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叹道:“哪里是不够,他们是看上这块地了。从万通市场到程家村,下半年就要拆迁了,这么一点地,到时候就是上百万啊。”
程黎平心里咯噔了一下,道:“程家村也要拆啊?”
大爷道:“可不是,拆迁拆迁,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说话间,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从厂子里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那群痞子面前,哭道:“各位大哥行行好吧,我们实在没钱了,我老公现在还住在监护室里,连医药费都凑不够,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领头的青年冷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拿看病当理由。我告诉你,爷们耐心有限,今天不把事情办妥喽,哥几个就不走了,全住在你厂子里。”
那少妇没有办法,一边扶起受伤的小工,一边抹眼泪。
领头的青年走到少妇跟前,轻佻的瞄了一眼,道:“实在不行,你可以出去卖啊。人民街上的按摩店里,一次一百块,看你这长相,要个八十块,不愁没有生意。”
少妇涨红了脸,怒声骂道:“呸,畜生,你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那青年也不生气,嘿嘿笑道:“我这是给你路走,你别不识抬举。在这地头上,黑的白的都是我说了算。上次你男人打我兄弟,我都录下来了,只要老子一句话,你男人就得蹲几年牢。”
少妇咬牙切齿的叫道:“是你们先打他的,他才还手……”
青年撇撇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有证据,你呢?谁能证明我们先打他了?”
少妇下意识的看向四周,但周围都是围着看热闹的人,一个也指望不上。这个时候,除了眼泪,似乎她再也找不到发泄的方式,只能自顾自的抹泪。那青年走到厂子门口,苦口婆心一般的劝道:“大姐啊,不是我说你,你男人不争气,怪得了谁?他要不赌,能找我们借钱吗?借了钱还不上,把厂子抵押给我们就完事了,干吗非得逼得你在这哭?要我说,趁着还没孩子,赶紧改嫁得了。”
那少妇擦了一把眼泪,过了半晌,才慢慢的说道:“厂子我是不会抵押的,你有本事,就弄死我们两口子好了。”
青年嘿嘿笑了两声,猛然间转过身来,一拳打在少妇后背上。少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几个小工急忙扶起,只见少妇额头被地面擦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流的满脸都是。
程黎平本来不想出头,这几年在外面,他吃了不少苦,知道帮人出头惹祸上身的道理,但身为男儿,见到这样的不平之事,哪里还能忍耐的住。不等那青年再次出手,直接丢下背上的包袱,蹿了出来,站在厂子门口,向小工道:“报警吧。”
几个小工围着那少妇,似乎听不懂程黎平的话,没一个人去摸手机。那青年咧着嘴笑了,说道:“报警?你报啊,你看看他们,哪个敢报警?”
程黎平皱了皱眉,一个字也没说。那青年看他一身落伍的打扮,又道:“这是我们两家的私事儿,跟你没关系,赶紧走,别惹爷发飙,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程黎平斜着眼,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少妇抹了一把头上的血,挣脱小工的阻拦,走到青年面前,道:“姓王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有能耐,今天就把老娘打死。”
那青年似乎感觉有些下不来台,握着拳头又冲了上来,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挨着少妇的边,就被程黎平拦住了。青年火冒三丈,抬腿踢向程黎平的下体,程黎平闪身躲过,两记闷拳一左一右,尽数落在青年两侧腰身上。青年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就趴倒在地上,嘴巴里吐出一口鲜血。那群痞子吼了一声,一起冲上前来,程黎平拾起一根木棒,翻来覆去一顿乱棍,把那群痞子打的满头是包,一个个狼狈不堪。
“好,你小子,我姓王的今天记住你了。”那青年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痛叫道。
程黎平静静地盯着他,还是没说一句话。那青年心里有些发毛,不敢再多说,转身就走。程黎平没有多说话,不是在装酷,他生怕自己情不自禁的说出本土方言,那样这群痞子就知道他是本地人了,以后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找上门来。
少妇跟程黎平道了谢,脸上满是矛盾的神情。今天是躲过了一劫,可是,明天呢,后天呢?
程黎平叹了口气,他自己也一事无成,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点点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找到自己的行李,继续向程家村走去。
程家村并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但位于郊区,房租便宜,大量的年轻人在此租住,显得极为热闹。程黎平的家住在最里面,靠着一个大池塘,背后是几十株土生土长的梨树,上面已经结满了青色的梨子。
家里锁着门,父母都没在家,程黎平有些纳闷,现在又没有农田,大白天的,爸妈去哪里了呢?站在门外,程黎平无所适从,俗话说近乡情怯,他都不知道此刻的心情该如何形容,激动,伤感,失落,简直五味杂陈。
邻居家已经新建了四层的小楼,每一层都晒着床单和被子,似乎全是租户住着。程黎平坐在池塘边上,静静地等待着。过不多时,邻居家走出来一个人,前前后后看了程黎平几分钟,才张口叫道:“是平哥吗?”
程黎平抬起头,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点头笑道:“是我。”
姑娘笑道:“我觉得像你,但是不敢认,所以看了好几遍。我是亚亚,程红彬的妹妹。”
程黎平想起来了。程红彬是自己的发小,有一个妹妹,小自己八九岁,没想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亚亚转头向程黎平家看了一眼,道:“你爸妈去市场了,估计晚上才能回来,你先去我家里坐会吧。”
程黎平也不客气,跟在亚亚身后,问道:“我爸妈去哪个市场了?”
亚亚道:“万通市场啊,叔叔阿姨在那里弄了个摊位,卖杂粮的。”
程黎平吓了一跳,爸妈什么时候在万通市场做生意了,怎么从来没说过?亚亚走在前面,她似乎是个话篓子,继续道:“平哥,你这几年去哪里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哥问过叔叔阿姨,叔叔阿姨也不知道,都快急死了。”
程黎平满脸愧疚,叹气道:“一言难尽,在外面讨生活。”
亚亚领程黎平在客厅坐下,倒了杯茶水,又张罗着要去弄早饭。程黎平急忙劝住,连说自己下火车时吃过了,才拦住亚亚。两个人闲聊了一会,程黎平问起程红彬的情况,亚亚无奈的摇摇头,道:“我哥呀,他现在不正经混,在市里面的酒吧里当领班呢。”
程黎平微笑道:“领班的差事也不错啊。”
亚亚翻了个白眼,道:“看场子的,给人当打手,三天两头打架,我爸妈都愁死了。”
程黎平早上刚打过架,哪里还接口,只好含糊不清的说:“嗯,对,对,打架不行,年轻气盛的,打出来个好歹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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