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干一手扶腰,一手捶腿,靠在新公寓门口走廊外侧的窗台上,看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两个儿子,眼中不由得湿润起来。但在这一张因六十年的风霜而变得沟壑纵横的脸上,陷在皱纹中的双眼就好像两个枯井,闲置多年泪腺勉强工作几秒,渗出的些许咸水甚至无法覆满全是干裂黄泥的井底。
阿花,你若能看到这一切该多好。
老鱼干的原名叫做蓝腮,飞鱼家族的旁系子弟,在亲兄妹五个中排行老三,在十九个堂兄妹之中排行第十。本就处在最易被父母长辈忽视的中间位置,再加上水系魔法天赋只有一环与自身的不上进,在十岁的时候便彻底沦为家中的透明人。
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经为不必辛辛苦苦打架提升环数而窃喜,直到暗暗喜欢的姑娘投入他人怀抱。而接下来的几年,他领悟了一个道理,不努力的时候还可以抱有一丝希望,而当真的努力起来,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后却只有绝望。
而更让蓝腮绝望的是,这次小小的抗争丝毫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没有一句鼓励,甚至没有一句奚落。就这样,他无声无息的握紧拳头,又无声无息的松开,然后扛起石犁,离开长藤镇去周围的‘免税区’开荒种地,四十二年。顺便混得老鱼干这么个外号。
不过不得不说,人是一种现实的动物,最初离家时对家族的些许怨恨,在见识了周围普通人的生活之后,又变得复杂起来,一环水系魔法天赋再垃圾,也是许多人可望不可即的。不仅依仗其娶了附近最漂亮的普通人阿花做老婆,因为这一身力气,也让几个孩子勉强吃上饱饭。
“爹,搬好了,您进来看看?”二儿子烂骨的话声打断老鱼干的回忆。
老鱼干微微点头,缓步进门,问道:“断鳞那丫头怎么样了?”
“不是和您说了嘛,她去南方实习没回来。再说她现在可是跟着闪鳞大小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烂骨脸上全是亲生父亲特有的那种骄傲。
听到‘大小姐’三个字,老鱼干微微皱眉,却终究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纠正,以极力回避与家族的关系。
“爹!”声音憨厚中透着几分呆傻,正是搬完东西正在喝水的三儿子灰骨。
老鱼干生有三儿一女,大儿子生病早夭,二儿子与四女儿都只是普通同人,为此虽然骂过阿花,但没几年也便不在意了。唯独三儿子是个二环的水系魔法战士,但可惜脑袋不好使,虽然不是全然的智障,但聊个几句便瞒不住人。
于婚嫁方面,这种情况可是让老鱼干伤透了脑筋。即使智障,二环的水系天赋也完全可以在普通人中随便挑,但对天赋环数耿耿于怀的老鱼干总是不甘心,想给傻儿子讨一个有水系魔法天赋的婆娘,一环半环就可以,甚至比傻儿子还呆傻也可以接受。
带着这样的念想直接把傻儿子熬到二十六岁,也没能如愿。好在灰骨对此也不甚了了,仿佛没吃过肉便不知道血腥味的狼,仍旧无比乐天的单着。
不过这样的情况却在去年有了转机。无法依靠打斗提升环数的灰骨被家族介绍着去发电厂上班,具体工作就是和牛一起推大轮盘,却让人万万没想到,他不仅成了家里唯一挣铜币的人,甚至还展现出一定的修炼天赋,从夏初至冬末的大半年时间,竟然从二环升到三环,且有突破四环的趋势。
如此,灰骨的婚事问题就变得简单起来,在家族的联络下,许多水系一环且放弃修炼的姑娘愿意嫁过来,仅剩下的障碍就是一笔不菲的聘礼。以灰骨现在的收入,大概需积攒两三年,不过考虑到升入四环必然增加的工资与一头一环牛卫士会产生的额外收入,一年便足够。
已经将这些东西盘算过无数遍的老鱼干此时看到傻儿子的憨笑,不由自主的又寻思了一遍,并由此摆脱对故去老伴的缅怀,心情再次转好,摸摸傻儿子有些扎手的挺立短发,像所有老年人一样,只觉得再大的儿女也只是孩子。
“爹!喝。”
老鱼干笑着接过水瓢,喝一大口,然后递给身后的二儿子,却想起最近街头巷尾关于饮食卫生的宣传画,又把水瓢收回,“你不能喝这个,自己去弄些开水。”
身为普通人的二儿子烂骨也有自觉,拿过笨重的木壳暖水瓶,直奔一楼角落的开水房。走廊与楼梯上,与几个原本就是同村的熟人打过招呼,却意外得知小区门口又发放新鲜物件儿,凭借户口本每家小半袋。
父亲与三弟是今天才搬过来,而烂骨与妻儿却早在今冬第一场雪的时候,便作为第一批拆迁户住进楼房,在前楼有了一个温暖的小家,且对小区门口时不时送东西的现象见惯不怪。
白来的便宜不占就是吃亏,这种想法哪里都有。摸了摸胸口因搬家还未及收起的硬纸本,二儿子烂骨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住宅楼,跑到小区大门口,果然在‘八号小区’的大牌子下面,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忙活着。排队,询问用法,户口本盖章,再灌满暖水瓶回家。在老鱼干的责问中讲明缘由,并把这种叫做茶叶的新鲜物件儿在粗陶碗里沏好。
十几息过后,当茶汤显出黄褐色的时候,傻儿子灰骨指着茶碗道:“尿!”不等二哥或父亲反驳,又吸吸鼻子,补充道:“香的,尿。”
老鱼干与二儿子烂骨面面相觑,苦笑一声,端起粗陶碗闻一闻,再吹一吹,便喝了起来,喝完又把茶叶梗嚼烂咽下。接着费尽口舌,总算教会傻儿子灰骨这是茶不是尿,并把茶汤灌下去。
所谓有口皆碑,茶叶这东西虽略苦,但香气与香味仍旧迅速征服了父子三人。搬家完毕休息解乏闲聊的当儿,便将小半袋赠品茶叶挥霍一空。
而当晚上,老鱼干遛弯从小区门口的茶叶店里看到价格签的时候,当场红了脸,去二儿子家用拐杖把烂骨一顿敲打,直到邻居过来劝解,这才恨恨罢手。
不过当邻居听说自己错过茶叶赠品与茶叶价格的时候,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不久,便听到隔壁夫妻吵架的动静。大意是怪责在家带孩子的婆娘没有按要求,时不时去小区门口逛逛,错过好事。
老鱼干虽还没消气,但听了邻居的情况,却是嘿嘿笑了起来。一直缩在墙角的儿媳妇见此,赶忙去小屋将五岁的幼子拉出来,送到老爷子身边,爷孙两人几番幼稚无比的对话,老鱼干终于忘却茶叶的事情,笑逐颜开。
……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老鱼干起床照顾傻儿子灰骨穿衣,叮嘱几句后将其送走,接着做饭吃饭并备好午餐,然后扛起锃亮的铁锄头,来到前楼二儿子烂骨家,将小孙子送去小区门口的托儿所,这才步行去原本的那片地,翻地备耕。
其实二儿子烂骨夫妇也可以趁着上班顺路送小孙子去托儿所,不过按照最近从孙女断鳞处听来的理论,老鱼干认为早起会影响孙子的生长发育,是以接过这件差事。毕竟二儿子烂骨夫妇皆在很远的养殖场上班,为了不误工时,可是天不亮就出门赶路。
说起来老鱼干作为水系一环,身体强度完全不输壮年,昨天搬家干得也并不比二儿子少,当初长藤镇各个工厂招工的时候,在家族的活动下,几个大厂中,管理百来个普通人力工的小头目职位唾手可得。但因为心中对家族的一丝芥蒂与习惯了种地,终究没有去报到。
本以为这样不识抬举会招来白眼,却并非如此。家族依旧拿出最大的诚意,将烂骨夫妇和四女儿夫妇的工作都安排妥当。起初老鱼干以为家族管事是高兴过度坏了脑子,毕竟当代家主,自己的远方堂侄女是家族史上第二个进入九环的魔法战士。不过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也渐渐看明白了些,家族这是在新兴的各行各业中安插人手,但因为人手不足,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沾亲带故,统统安排工作。至此,有些心安,有些释然,但内心深处,纠结依旧。
熟练无比的与土地较劲一晌,原本一家老小齐上阵的场景不再,还真有些不适应。吃午饭的功夫,正捉摸着减少四成还是五成种植面积合适,却远远看到一群人在大路上忙活着什么。好奇心使然,老鱼干三口两口划拉干净高粱米,快步赶过去看热闹。
十几个至少六环的水系魔法战士用巨大的铁铲将黄泥路挖开并扩大成浅而宽的沟壑,接着是一个浮空的双层铁托盘,在一个白头发小姑娘的控制下,一边缓缓平行移动,一边‘吐出’大量灰色泥巴填满沟壑。这东西老鱼干有些印象,当初建设八号小区的时候,远远的便见过一次。
然后是一群普通人力工,用长长的木杆顶着木片将灰色泥巴表层荡成光滑的平面,最后是几个穿长袍魔法师打扮的家伙,将这些泥浆固化成坚硬的路面。
拄着锄头的老鱼干看看左面长长的黄泥路,远处道边草丛中隐隐约约两个人影,正是种地的老邻居懒虾父子。又看看右边长长的灰白路面,远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趴在上面研究着什么,似乎是住在村头,欠两袋粮食五年未还的老黑砖那混蛋。
又观察一会琢磨不出所以然,老鱼干拉住施工退伍中一个面善的年轻后生,问道:“小娃娃,你们这是在做甚?”
“修路。”后生笑答,很是亲切的样子。
“原来的路不是挺好的吗?”
“这里以后要走大车,黄泥路不行的。”
虽然心中对所谓的‘大车’不以为然,老鱼干仍旧恍然点头礼貌道谢,绕过施工队,踏上硬化完毕的路面,准备去找老黑砖理论理论,却不想那厮远远的看见自己,一溜烟窜进荒草从不见了踪影。恨恨的吐口唾沫,老鱼干懒得去追,回到自己的那片地继续干活。
而当天色渐暗的时候,老鱼干却是亲眼见到了‘大车’,顿时认同了年轻后生的话,黄泥路确实不行。
两头健壮无比的黄牛并辔,拉着一个比传统马车宽一倍、长三倍的八**车厢,在新修的路面上快速而平稳的驶过,若是换成黄泥路,非得颠散架了不可。
待收工回家的老鱼干在小区门口看到几辆‘大车’整齐排列,还并未在意。但当看到二儿子家的灯亮起,顿时大惊,只以为进了贼人,冲上楼去却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愣了愣问道:“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养殖场出事了?”
“今天是坐公交车回来的。所以早了些”儿媳妇笑着解释,同时将公公拉进门。
“外面的大车?”老鱼干确认问。
烂骨夫妇一起点头。
老鱼干皱皱眉头,耍了个心眼,不问要不要钱,而是直接问道:“多少钱坐一次?”
烂骨忽略了枕边人的眼色,也没多想便答道:“一个铁币十张票。”
“小混蛋,浪费钱!”爆喝一声,老鱼干扬起锄头,却又换成木棍的一边,照着二儿子的屁股就打了下去。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烂骨才解释清楚,夫妻二人作为‘公爵企业’的正式员工,免费领票,算是一种员工福利。听明白的老鱼干有些讪讪,放下锄头,转移话题:“你弟呢?”
“您老又忘了。我们工作的地方隔着一整个长藤镇啊,我哪里知道。”说到这里,烂骨见亲爹有再次发飙的趋势,赶忙补充道:“从公交车的路牌上看,那边也是有的,只是三弟应该不会用,还是跑回来。所以明后两天您抽时间教教他吧。”
老鱼干一脸严肃的点点头,刚闹了乌龙,也不好意思再留下,回自家等三儿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