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是这样熟悉且每日打交道的东西,一辈子也没出现什么改进的灵感,而最近冥思苦想亦是毫无所得。
老伊扎对此虽稍有不忿自怨,却感触不深,但此时此刻,当其面对稍作更改的几张局部图,却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同时记忆深处那份被天才儿童碾压的痛苦记忆再次浮现。
这个世界上是存在天才的,老伊扎早就童年时期就深刻领悟这一点,并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这种被神主在另一层面上眷顾的幸运儿。‘这种天才认识一个都是倒大霉,却为什么让老子又遇到一个,不过好在这孩子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嗯,还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二儿子阿里巴却没有这种心伤之感,只是欣喜异常的看着几分新改好的局部图纸,爱不释手,并再次用眼神询问老伊扎:全拿出来改?
老伊扎定了定神,思考片刻,出于谨慎考虑还是摇摇头。待安歇钟响过外人下班离开,一家人围坐吃饭,将尽之时,老伊扎先是公布了即将迎娶三妻子的事情,大大小小家庭成员早已听闻传言并不意外,也并不出言阻挠,这种事情真是太常见不过。接着又公布纺织作坊有大事商量。
大家都明白意思,最小的待嫁女儿撅噘嘴,三口两口吃完行了个礼退出房间,几个孙辈亦然。唯有最小的那个懵懵懂懂,还在慢吞吞地吃个不停。
老伊扎慈祥一笑,眼神示意老仆。后者上前将小孙子的餐食收拢,又盛了份肉汤,温言将小家伙引了出去。
待闲杂人等退场,唯有核心的三对夫妻,老伊扎刚想开口却见大儿子起身,眉头顿时微皱,但又释然,这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父亲,我还有晚课要做。”
“去吧。”老伊扎微笑摆手,十分欣慰的样子,但这种口是心非满屋子却只有大儿子阿弗瑞无知无觉。
一时心情奇差的老伊扎再无说话的兴致,对二儿子摆摆手,后者便将今天少年吉姆的天才表现添油加醋的描述一遍,最后总结道:“布价下跌,家中维持艰难,纺织机更新势在必行。这次就是商量一下,不如把整套图纸都拿出来给吉姆改进一番,试试能否扭亏为盈。”
婆媳三人面面相觑,未想到新来的小账房先生如此厉害,最后还是二妻子对亲生儿子问道:“那小娃娃真的能改图纸?”
“真真确确。”二儿子点点头,满面惊叹之色,“三天识图,三天钻研,今天便拿出结果。且对其他几张第一次见的局部图也现场做了改进,不似背后有人指点。”
“改进后真的可以织出更多的布?”二妻子追问。
“这几处小改动大概只会让我们省力些。”这里都是自己人,二儿子并不想胡吹什么。“至于整体改进之后,当然要实际试一试才知道,不过我看好他。”
妇唱夫随一般,二儿媳接话道:“使得一试。我听相熟的朋友说,那两家似乎还准备降价以卖出更多的货。”
“听谁说的?”老伊扎插言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威严,完全不给人含糊的余地。
“老皮森家的三儿媳。”
老伊扎轻嗯一声,旁人也是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消息的可靠性。然后伴随着一阵沉默,表情都严肃起来,这个消息无疑将作坊推到死角,而改进纺织机械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
二儿子阿里巴满怀期望的看着周围人,却对这份沉默越来越感到疑惑,直到父亲老伊扎拍板定下此事,这才舒了一口气。不过他只轻松了一晚上,次日,当一整套图纸都被搬出来放在少年吉姆面前的时候,猛然想起年幼描摹图纸时被反复叮嘱的一句话:此乃家族绝密,外人见之必杀。
是的,这一套图纸,连待嫁的小妹也只能看些不重要的部分,自己的女儿亦然。
一瞬间,阿里巴想明白了昨晚那一阵沉默所为何事:大家都想到,没人愿意提及改进图纸之后如何‘处理’少年吉姆这个问题。
“尊敬的阿里巴老爷,您没事吧?脸色不大好。”
“我……我没事,你等……嗯?”回神的阿里巴见到摊满桌子的图纸,这才意识到自己呆愣太久,表情更加难看起来。
“是不是柜子里的灰尘让您不舒服?”少年吉姆说着将图纸压住然后打开窗户,将阿里巴仍无好转,又轻轻搀住阿里巴的手臂扶其坐下,有些慌张无措地问道:“要不要我去告诉伊扎老爷,请医生来。”
直视着面前少年纯真清澈的双眼,阿里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咬咬牙深呼吸几次,又扇扇手掌,道:“这陈旧的味道真让人受不了,真是谢谢你,新鲜空气让我好受多了。不过我还是先离开为好,你慢慢看。”
说罢顾不得评价自己的演技,也顾不得有失体面,阿里巴逃也似的冲出房间,脚步不停,在作坊内寻到老伊扎,直接问道:“那孩子怎么办?”
“你才想到?”
“这不重要!我想知道,那个孩子怎么办?”难得的,二儿子阿里巴对父亲的语气态度稍稍强硬了一些。
“你说怎么办?”老伊扎眯起眼睛,对二儿子这样的反应并不满意。从一个作坊继承人的角度来说,二儿子虽然比大儿子强出百倍,但仍旧不够心狠手辣,居然为了一个陌生的小娃娃如此情绪激动。
阿里巴表情一阵扭曲,拉着父亲来到转角僻静处,确认周围无人之后,问道:“真的要杀?”
“我在问你。”
“雇做家里的终身仆。”阿里巴说出路上想到的唯一折中办法,就像那两个侍立在餐桌边的老仆一样。
父子二人就这样对视良久,一边面无表情,另一边由期待转为恳求,最后是绝望。就在阿里巴以为事情无可挽回,并准备黯然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却听父亲问道:
“作为你敢于提出来的奖励,我提出两个条件。”
“您说。”
“第一,若是改进没有结果,你也不必多说废话。第二,你要去说服你母亲与大嫂,还有你婆娘。”
“孩儿知道了。”阿里巴大喜道,行礼离去,准备帮助少年吉姆完成最根本的前提条件。
老伊扎望着二儿子屁颠屁颠的背影,再次摇摇头,感叹若是再有第三个儿子,再稍稍争气一些就好了。
至于速来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老伊扎为何在家族最根本的问题上网开一面,却怎么可能是照顾二儿子的情绪,一切只因为忧患意识。首先近处来说,那两个带头降价的作坊必然也是有这方面的人才,这次改进之后难保没有下次。其次却是因为远方,白阳的消息已经打听确准,肯丁宁要塞那边确实出现了大量廉价的布料,虽然没见到实物不知质量如何,但行商的评价很好。而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伊扶森神权国的布匹市场,很可能迎来一次大降价,且幅度是这个夏天的小打小闹无法相比的。
若是把吉姆卸磨杀驴,下次危机如何能再次碰巧遇上一个这方面的天才?
是以,不论改进能否在短时间内成功,或是二儿子有没有说服婆媳三人,老伊扎都不打算执行家族戒律。前者,短时间不行可以慢慢来,偷税漏税之下还扛得住;而后者,不过是对未来继承人的一次小小试炼,且若是其出于怜悯,一同钻研之下能对图纸的理解更精进一些,又是一桩好事。
接下来的日子让老伊扎喜得合不拢嘴。
首先从二儿子每天的汇报上来看,改进设计的进展十分喜人,几次局部结构的试运行都取得了完美的效果,老伊扎探视几次也确认了这一点。另一方面,在各种宗教活动的空隙里,终于简简单单的将少女白阳娶进门,按照教典一番相互介绍认亲之后,晚上的房事更是完美,毕竟生命神子眷顾者的体力没得说,还可以省却活动老骨头。
最后也是最舒心的,新旧家族成员之间并未爆发出什么矛盾。这样的年龄差异巨大的婚姻十分多见且大多会引起家庭不和,老伊扎自己也多次见过这种情况,耳闻更多。所以并不奢望少女白阳与其他人亲亲密密,只要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不撕破脸皮就好。
当然也稍稍有一些烦心事,比如小女儿的婚事又告吹一次,再不找到婆家就是老姑娘了。再比如大孙子的婚事问题,娃娃亲的亲家因为这边的继承权问题有些反悔的意思,毕竟大儿子一心向道放弃继承家业的事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但老伊扎相信,只要生意上有突破,营业额上有提高,有更多的钱,这些都不是问题。多给嫁妆,终究嫁的出去,多给彩礼,终究娶得进门。
……
当夏季将尽的时候,新式纺织机设计图初稿完成,只用半天,老伊扎便用透明凝构物将之实现。运行一番,虽然没几下便卡壳停机,但其超越性的生产效率已经初见端倪,毫无疑问,在细节上稍作修改之后,必然是一台无与伦比的机器。
几日后,面对新机器吐出第一批成品布料,老伊扎这才想起一件事。约萨死后,竟然忘了从贫民窟联络新的掮客,此时竟是面临普通人纺织工手不足的问题。
待家人也学会凝构新的零部件,五台新式织布机运转起来,效率大为提升之下自然带来成本的降低。而老伊扎并没有带头降价,只是维持现状,但算算利润,已经回到战争开始前的水平。且等凝构更为熟练,运行效率还有大约半成至一成的提升空间。
看多了人情世故,对钱这个东西的功效上当然把握准确,事情正如老伊扎预料的那般,或者说比预料的还要好。当开出足够的价码,原本担心的小辈婚事问题皆迎刃而解,甚至那一家娃娃亲还提议把只有九岁的女孩子送过来,提前学习神术。
老伊扎大为开心,在顺水同意二儿子雇其为终身仆要求的基础上,甚至琢磨起给少年吉姆一点额外的奖励:为其讨个婆娘,以及其一个儿子的终身仆名额。要知道这种铁饭碗,在贫民窟内可是要抢破头的。
不过利润提高也有不顺心的地方。这一日老伊扎刚与某个纱锭供应商联络完感情,并备忘今年新棉的事情,天黑回家本想再拢拢帐开心一下,顺便决定晚上姿势,却遇上一脸便秘表情的二儿子阿里巴。
“有事?”
“父亲,您看这税款……,总这样悬着,孩儿心里不踏实。”
老伊扎嘴角抽了抽,本想开骂,但终究叹口气,面对这个不愿面对的问题。一直这样拖下去确实是取死之道,且不说牧师学院那边的人情终究有用尽的时候,提高嫁妆与聘礼这种事,都可能引起那些收税牧师的注意,若是不顾那一句简单的‘别为难’冲进门来查账,可就全完蛋。再说说那个天才少年吉姆,忙完了图纸也该有功夫算账了,以那家伙的心算能力,怕是轻易就可以发现问题,到时候会不会像他的前任那样虔诚,急着上‘天堂’,谁也不知道。
进到账房点亮魔法灯,老伊扎盯着二儿子的脸问道:“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并没有。”阿里巴摇摇头。若是真的听到风声,就完全不会是现在这个还算淡定的样子了。
“你想怎么恢复税额,贸然提高岂不是自承罪过?”
“就用新技术为理由。”阿里巴显然对此思虑已久。“在旧税制中,并没有关于技术革新的名目,这也是那两家肆意降价的因由。不如让大哥给主教建议,在这方面稍作改变,采用新技术的作坊必须多缴纳一定数额的税款。如此一来,大哥说不定能转正,也可以无声无息的做平税务账目,还能稳定布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