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份新税通知只贴在神庙最不起眼的角落,即使是惯常去神庙听经的大儿子阿弗瑞也没有注意到,直至几个税务牧师拿着大主教令找上门来,老伊扎才知道匿名信已经奏效。
与二儿子对望一眼,老伊扎装作与其他人一样满脸懵逼的样子,并暗自祈祷大儿子不要失常,这才开始表演。
第一阶段当然是招待点心饮品算作基本礼数,加上难以置信的询问确认。第二阶段是辩解,试图否认技术改良,被大儿子成功揭底,并进入缓兵之计也就是拖延的第三阶段,东拉西扯起来。
带头的七环牧师非常自信,既不恶言催逼,还给了一日的时间,并在门口临走之时拉住老伊扎说起悄悄话:“白羽鸦老哥,这事不简单,看在多年的交情份上我劝你最好别扛着。”
老伊扎明白意思,塞上一份心意之后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带头牧师左右望望,低声道:“我估计是你们几家纺织作坊得罪人了,有匿名信。”
老伊扎惊讶的张大了嘴,身子也微微颤动。
“您看您,匿名信是真,但得罪人这种事谁没有,还得看上面想不想追究。这次没得大事,您老也不用担心什么。”带头牧师一脸推心置腹地安慰道,再将声音压低三分:“这新技术税暂时只对纺织作坊,也就是说,整个工匠区,只有你们三家。也甭抱怨,这新技术税大主教很重视,必然推广开,你们三家想扛是肯定扛不住的。我能说的就这么多,您老晚上和小姑娘办完事的时候多想想。”
最后以一个桃色玩笑做结,带头牧师招手与一众下属缓步离开。
老夫少妻这种喜闻乐见的事传播极快,根本瞒不住人,但被如此当面调侃,老伊扎仍旧有些羞恼,但又对事情进展顺利感到兴奋,待人影不见,勉强压住嘴角的笑意,扭头吼道:“别看了,回去做事。”
当晚,三家作坊主碰了个头,表面是诉苦大会,但内里确定另两家都被提点,没有带头死扛的意思,便也简单散去,如何抉择不在话下。当然这只是应景而已,若有人扛事,老伊扎也会拆台。
回家的路上,老伊扎再次心忧心善单纯的二儿子如何斗得过这些老狐狸,待贤者时间里,更加坚定了建立行业行会,形成价格同盟的决心。至于这领头羊的地位却是不争也罢,省得死前二儿子惦记,死后别人惦记二儿子。
迷迷糊糊中睡去,次日乖乖交钱,平了税账上的‘坑’,心中安定三分,但见二儿子如释重负的样子,又是微微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伊扎在工匠区内的几家纺织作坊间奔走不停,可谓活跃至极,与诸多亦敌亦友近十年的同辈或后辈详谈。几番试探与诸多许诺,加上家人的出谋划策,总算是拉起一个大框架。而传闻多日的‘西布’,也就是从魔法师协会治下王国联合传入的布匹,终于出现在神恩城内,成为老伊扎游说的又一利器。
进口布匹质量实物到手,大家都是内行,质量一看便知,不过一般般。但经过五六道空间传送之后,在价格上仍旧存在一定竞争力,这让所有纺织作坊主都有些心寒。要知道,空间传送这种运输方式,除去运费之外,大量因空间裂缝而毁损的货物价值也是算在良品里的。且按照经验,随着运输规模的扩大,运输成本与毁损率还有一定的下降空间,也就说是,这些‘西布’还有至少两成的降价空间。
这刀子已经顶在大家的胸口,再不动作必死无疑。
顺势,老伊扎又使出撒手锏:技术扩散。先与另两家有新技术的作坊主密谈一番,确定三家第一集团带头地位,接着拿出一部分非核心的图纸,以此为诱饵,彻底将另外几家拉入伙并定在次一等的位置上。
工匠区纺织作坊的图纸各自当做宝贝,其实差距有限,毕竟是从两三家小作坊分化发展而来,都是低效生产的货色。且魔法纪元开始以来,伊扶森神权国建立也不过三百年,与所有大型封建王朝一样。初时环境宽松却不重视这方面发展,待完成扩张社会稳定,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却又渐渐腐朽,重税之下抑制研发投入,再加上封建与宗教相结合,技术进步的动力几近于零。外来布货在巨大的运输成本之下,价格仍旧旗鼓相当,由此可见一斑。
值得一提的是,老伊扎看着三家拼凑,即将公布出去的几张图纸,却总有一种相似感。可惜,不待皱起眉头略感不妥的老伊扎深究,便被行会建立所面临的诸多杂务缠身,分去心神,将此事忘在脑后。
而正所谓人多力量大,还不等纺织作坊行会真正建立起来,其好处便开始凸显。首先就是税务,在作坊主们贯口一般的哭穷表演上,话题难免落到最大的账务黑洞:税务,之上。在几分眼神交流之后,一个心机不深的作坊主率先打破潜规则,爆出自己今年上交的税务总额。
正如地球企业大力促成员工之间工资隐秘的潜规则,地球混混也不会告知店家别家的保护费真实数据,这边的税务牧师也明白分则力弱的道理。一本烂账之下,若还想顺利收税,调拨作坊主之间的矛盾,让其互不通气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
见有人带头,诸位坐在一起闲聊的作坊主再次眼神交流一番,另一个跟着开口,然后陆陆续续都说了个数字。
老伊扎当然稍稍掺了点假,且并不认为旁人说了真话,但这些数字仍旧有其意义,至少让那些收税牧师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在诸位作坊主心中,早知收税牧师是‘坏人’无疑,只是没想到这么‘坏’,却又因为宗教上的压力,一时之间全部沉默,无人敢带头骂一句坏话。
一位机灵的作坊主轻咳几声,生硬无比的将话题引开,仿佛刚刚大家啥也没说一样:“关于今年新棉纱锭的价格,不知大家有什么想法。”
刚刚积压下来的情绪瞬间爆发开来,众人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极力掩盖怯懦畏惧。既出货价格同盟之后,进货价格同盟也建立起来。顺便的,大家也稍稍说了说往年的价格,然后一起痛骂供应商黑心,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说实话,这却是有些冤。纱锭供应商并非一个整体,价格略有差异在所难免,但显然比税收良心多了,却替那些作坊主不敢骂的税收牧师成为发泄不满的目标。
这一次正式会议后的闲聊无疑是作用巨大的,将诸位作坊主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而散去之后,老伊扎被另一作坊主叫住,却是还有额外收获:拉亲家。两个老头子拼图一样在后辈之中比对片刻,却可惜并无合适人选,但这却给老伊扎打开思路。
工匠区内用到机械设备的作坊很多,左右都是按图纸凝构那些机械零件,跨行跨业并无所谓。反而因为避免核心机密泄露与同行,尽量不嫁给竞争作坊。
此时保密问题退居二线,巩固脆弱的联盟才是首位,那么相互和亲就是一件相当有有效的方法。
当场也不隐瞒,将想法说与过来和亲的作坊主听,二人越聊越是顺畅,恨不得将离开的几人再拉回来。但见天色全黑,渐渐寒凉的初秋夜里并适合老骨头们走动。只将此事作为下次开会的议题,同时各自为儿孙寻觅合适的目标,取得先机。
一切都在向美好的方向发展,老伊扎心情好到哼出小曲。而在熬夜拢账并顺便比较几家同行子孙辈品行天赋的时候,窗外一个黑影闪过,老伊扎一愣然后想起偷喝饮料的大儿子,索性直接出门将其堵在厨房,问道:“你小子不做晚课,来偷喝什么?”
哐当一声轻响,然后是猛烈的咳嗽声,老伊扎无奈上前,轻拍大儿子的后背顺气,“这么大人了,喝点东西也能呛到。”
“谢谢父……咳咳……父亲大人,这没什么,只……只是从教友那里得到的饮料而已。”
“哦。回去早点睡吧。”老伊扎点头,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大儿子居然说谎了。
从逻辑来说,来路正当的东西没必要掩藏;从表情神态来说,这拙劣表演还不如大孙子,毫无疑问这是个谎言。而这饮料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素来虔诚无比的大儿子继晚课之后,再打破‘诚实’教条。看着大儿子慌张离开的样子,老伊扎不得不重视起来,但想了半宿得出的结论便只是:城里出现的什么新东西。
下次纺织作坊行会会议上,先是制定了应对外来货‘西布’的策略:跟着降价,然后讨论并通过了和亲加强联系的议题,还算严肃的气氛瞬间变成相亲角,但诸位男性家主显然在这方面并不擅长,然后议定:明天开夫人会议,专门商量此事。
顺便的,老伊扎也挨个询问了一番最近城内是否出现什么新奇的饮料,特别好喝特别吸引人的那种。几个老头子翻翻眼睛回忆片刻,给出各种不沾边的回答。几个稍年轻些的提起一种新的葡萄酿,老伊扎仍旧摇头。最后一个见此情况,却是产生了误会,以壮阳偏方作答,并叮嘱老伊扎注意身体,不能和小姑娘较真。
老伊扎吭哧两声,在周围几人戏谑的目光下,越发尴尬,只好翻个白眼起身离开。
接下来并无大事,一切还算平稳。降价策略稳压使做纺织行会稳压外来布货一头,算是守住了市场。同时因为新技术的运用,利润方面也得到了保证。税务方面也没来找事,只因新技术税在其他行业中搅得不安宁,那些税务牧师忙得焦头烂额,不仅放任纺织行会的建立,还忽略了这次技术扩散。面对这等意外收获,老伊扎父子只能感叹神主赐福。
同时老伊扎也扩大‘新饮料’的问询范围,仍旧一无所获,顺便因为此事多关注了一些大儿子,发觉其除此之外,完全没有稍稍松懈信仰戒律的意思,甚至还变本加厉,不由得更加疑惑。
而转眼间,安歇钟的钟声提前,夏时制结束。白昼越发变短,气温渐渐寒凉,所有人换上厚衣的同时,纺织协会听闻一笔大生意:主城区的某个大主教发善心,准备自掏腰包在神恩城四周散布的贫民窟中发放冬衣。
诸位作坊主商量一番,分成两派。一方信任这位大主教的人品,不会先笑脸赊账后翻脸不认账,只说是应有的‘贡献’。另一方则是受够了以往行善事中,白辛苦倒赔钱,还沾不到好名声的情况,大摇其头。
老伊扎则属于中间派,一方面不想放弃肥肉,更不想将机会让给外来货‘西布’;另一方面也确实被坑怕了。而这份犹豫不决自然逃不过枕边人的眼睛,稍作商量之后,少女白阳说道:“一切的关键就在这位大主教的品行上,只要打问清楚不就可以了。”
“关键就在于没法问啊。”老伊扎叹一口气。
任何等级分明制度内,自下而上的情况下。上位者的品行就是个迷,完全只能靠下属们自己体会,然后藏在心里带进棺材。若是别人问起,情商及格的人当然是通篇好话,顺便反手捏住打问者的小辫子,对其不爽就打打小报告,妥妥的将之送进上位者心中的黑名单。
而唯独从上而下,或是同级别之间,可能会得到一些实话。想到这里,老伊扎犹豫起来,要不要问问牧师学院的几个学员,可能会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