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承阳殿上,几名官员正做着单调冗长的汇报,河东干旱,淮南灾民发生抢乱,皇帝听得眉头皱拢,怒叱地方官员穷奢极侈,挥霍无度,造成这损失惨重的结果,龙颜大怒之下,容不得任何进谏,直接罢黜的罢黜,处决的处决,竟是不留半分余地。
圣上近来龙颜不悦,朝上稍有不顺就会雷霆震怒,懂得察言观色的官员都尽力压着手里的折子,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冒头,但还是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年轻官员正撞到了这刀口上,惹怒了皇帝,吓得大殿里的官员个个屏声息气,冷汗涔涔,生怕被殃及池鱼。
当今皇上为人中庸,比之□□世祖那般的雄才大略自是不能,但是也很少滥杀无辜,算得上是个守城仁君,执政二十余年来在朝堂上对着下级官员暴怒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善于揣测君心的官员都心知杜明,皇帝近来脾气越来越差暴躁易怒的原因。
算来太子等人自从护亲去了南桑至今已是月余,按正常脚程十天前就该回京了,可是如今却是音讯全无,一国储君的安危对于江山社稷的重要性,关乎的那可是未来的整个天下,更何况随行的还有皇帝最宠爱的六皇子。也许是因为当年那位红颜薄命,却曾让皇帝极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玉妃的缘故,明眼的朝臣都看得出,皇帝对六皇子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对太子。
何况太子大婚在即,而新晋太子妃——岭南王郡主背后的势力又是非比寻常,这场强大的政治联姻几乎对朝廷的将来影响深远,息息相关,如今婚期已经近在眼前,三日前来人传报太子妃的亲队不日将抵达皇城,到时若没有太子去迎接,于礼法是为大不敬,若是因此而让岭南王以为太子妃被皇室有意怠慢而心存芥蒂,到时发起难来,这妆婚事说不准可就成了坏事,因而皇帝的狂躁,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在群臣个个胆战心惊地为自己的前途和脖子上的脑袋担忧,暗地里求神拜佛保佑太子皇子快快平安归来的时候,竟然真的盼来了大赦的佳音。
“启禀皇上,骠骑将军袁崇达已抵达城门口等候觐见。”执事太监从外头跑进来跪地传报。
“快宣!”皇帝不悦的脸上猛地转了欣然的颜色,“不,不用宣进来了,朕亲自去迎接他们!”突如其来的喜悦令皇帝没有注意到太监传报的不寻常。
“文武百官,随朕到城门外迎接!”
“是,皇上!”圣上龙颜大悦,群臣忙不迭地高声呼应。
宫门大开,皇帝领着众臣喜气盈天地从金銮殿一路往外走,直走到雄伟高耸象征帝尊的城门口。皇城门外宽阔大气的广场之上,没有气势磅礴的宝盖华车,金旗皇撵,也没有雄姿英发等候封赏的将士,曾经盛装艳裹的送亲使官全部披麻戴孝,一身风霜的士兵们垂头跪地,哀哀欲泣。
漫天的白布随风而舞,看得满面笑意的皇帝一时花了眼睛,身后一字排开的文武百官们迟缓了迈下台阶的脚步,准备鸣放爆竹拉响彩炮的礼官定住了手里的动作,恍惚忘记了演练了无数次的礼仪。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士兵中央,那辆驮着两具灵柩的马车上。
铁甲银盔的袁崇达从队中缓缓走出,来至台阶前屈膝下跪,头深深地低下去,头盔上的冠翷触到风尘扬起的平地上,贴平。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回应,皇帝没有让他平身,甚至连旁边的太监也忘了去提醒,袁崇达却似没有要等下去的意思,他额头抵在地面,强逼着自己张开此时犹如枯鸦一般冷瑟的嗓音:
“臣护驾不利,令太子皇子遭歹人暗算,英年殒命,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袁崇达低缓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一字一句,一点一点在整个广场蔓延开来。
一时之间,整个帝宫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百官颤抖着立着,面面相觑,等候皇帝的反应。
皇帝却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话,脊背挺直保持着僵立的状态,整个帝宫一下子静地几乎能让每个人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枯苍的声音渗人地响起:“你是在告诉朕,朕的皇儿……已经死了吗?”
袁崇达脊背微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臣……罪该万死。”
皇帝面色无光双目空洞地望着那两具灵柩,突然身形一晃,“皇上——”旁边的几个太监吓得赶紧上前欲搀,却被皇帝喘着气怒吼着一把推开,龙袍下枯瘦的五指无法自持地抖动,几乎全场的人都能听到牙齿“格格”咬磨的声响。
皇帝终于迈开了脚步,自台阶上一步一步而下,金玉打造的帝履砰然撞击岩石的声响,在此时静默如空城一般的帝宫中,声声惊魂,凄厉慑人。近到跟前,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帝突然提脚往袁崇达头顶狠绝地踩去,这一脚近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袁崇达整张脸被狠狠压在的沙地里,看似依旧歪曲地跪着,却慢慢地有血迹自嘴角淌淌流下,最后浑身猛地抽搐了几下,居然再也不动了。
皇帝狰狞的脸青筋毕露,犹似罗刹,突然扬起袍角,几步从侍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刀来,每经过一个跪地的士兵就是一刀捅去,暴怒的吼声响彻整个帝宫,“没了皇儿,你们就全部给朕去死,去死!”
皇帝手中的长刀凌乱无章地狂扫而过,跪在前面的几个士兵连站都来不及站就被当胸横穿,抽搐着被甩扑到一边去,无数鲜血凌空喷涌而出,飞溅扑落到白雕玉砌的大理石上,条条道道,触目惊心。
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一股森然凄厉的气息自皇帝的身上散发开来,百官恐惧地望着血红了双眼神志不清的九五之尊,全部苍白了脸。
御林军的侍卫这时也不敢去帮携,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刀一步步蹒跚地走向灵柩,皇帝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一道道索命的符咒,两边押送的士兵无不瑟瑟发抖,哀嚎四起,几乎连跪都跪不住。
“把它打开。”
厚重的棺盖被缓缓推开,里面躺着的尸体历经一个月的跋涉,早已面目全非。
本就子息不丰的皇室接连折损了两名皇子,尤其还包括一国储君,遭此大难于一国之未来实在是莫大的损失,百官莫不扼腕叹息。晚年丧子的皇帝仰天长啸,悲痛欲绝,最终摇晃着晕倒在灵柩前。
这两具棺木中躺的自然不是太子和皇子,袁崇达以为太子和皇子一起被烧死在皇撵中,除了累累黑骨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国储君和皇嗣倘若连全尸都没有留下,那他们所有送亲的兵士恐怕要被皇帝诛连九族了。
袁崇达自知难逃一死,没有私下潜逃而带着假尸回来,是为了能以自己一死来换取其他无辜将士的生命。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皇帝痛彻心扉的丧子之痛,最终押送回来的兵士被下令全数陪葬……
史官载录,文华二十五年春,太子薨,皇子殁。帝悲痛,殉士卒。
皇宫中,人人身披素服,处处可闻哀泣。保和殿内,触目皆是白色帐幔,披风,屏障,几案,皇后跪在灵柩旁,扒着灵柩痛呼皇儿,哭得无法自持,几番晕厥过去。后宫嫔妃以及王公大臣们,一身素缟,尽数跪于灵柩之前低泣。
跪在皇室之中的文景乾低着头紧紧捏着拳头,脸上泪水悄无声息地流着,他胸膛起伏脊背颤抖,至今无法相信他的六皇兄,那个一直关怀照顾自己的六皇兄已经死了,像母妃一样离他而去,以后再也不会对着他说话,不会对着他笑了。
“八皇弟。”
一个冷淡疏离的声音传来,文景乾红着眼睛抬起头,只见文景灏面无表情地跪在他旁边,盯着中央的灵柩,开口道:“如今太子已死,父皇又重病缠身,朝廷内外乱成一片,需要有人来主持。”话音落下,转头盯着他,面上没什么情绪,眼底却透着一丝寒光:“如今皇室之中,储君人选只在你我二人之间,不知八皇弟可有什么想法。”
“臣弟已经决定自此从军,前去边关军营。”文景乾垂了视线,“至于朝堂之事,臣弟无心参与。”
一声低低的冷笑响起,文景灏径自站起了身“八皇弟志在报国,为兄也实感宽慰,既如此,待得丧期一满,你便动身去往边关吧,恕为兄国事缠身,不能远送了。”
如今皇上重病在榻,皇后神志不清,百官只能不约而同地暂时将朝中大事呈向身为长皇子的文景灏,由他代为处理。文景灏面上平淡,眼底却是淋漓的快意,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忍辱负重那么多年,总算没有白费,如今太子已经上了西天,这天下还不怕被他文景灏纳入囊中么。
“禀告长殿下,护送太子妃的列队刚刚抵达皇城门外,正等候接迎。”
文景灏一脚踏出保和殿,迎着外面灰蒙蒙的光线眯了眯眼睛,嘴角扬起恣意的弧度,纳入他囊中的又岂止是这个天下。
太子驾薨,举国同丧。
帝宫皇室发生的这场突变,震惊了整个京城,平民百姓亦是人心惶惶,原本为太子大婚而布置的喜气洋洋的京都街道,已被漫天白布和长幡纸钱代替,邻街嬉闹的孩童也被家中的大人关在了院中,再也不见了往日热烈熙攘的场面,到处弥漫着一股悲戚的气息。
夕阳西下,京城沉静的街道上断断续续响起寂寥的马蹄声响,一小队骑兵跟在一个披着素衣孝服的年轻公子身后,在一座府邸前落停,报了名姓让卫门进去通报,过的一会儿,便有丫鬟引着一位身姿纤秀,面容温婉的小姐出来,目光往四周探望。
文景乾自马上跳下,缓步走上前,唐韵曦见是他略微一怔。
“唐小姐”,文景乾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这是六哥走时交托给我的,她说若是她赶不及回来,一定要我在今日替她把这个交给你。”
唐韵曦如水的眸光微转,薄唇略弯,多日来因忧心季池瑶而笼在眉间的轻愁,因着手中的锦盒,也因着文景乾传达的话语竟消散了许多。
今日是她的生辰。
“景年,她何时回来?”唐韵曦唇瓣微抿,绝色的容颜透着温婉的气息,问出口的话带了婉转的音调,却不难听出隐隐的关切。
对面的文景乾双手紧握,低着头久久不语,直到唐韵曦再次疑惑地发问,才缓缓抬起头来,“六哥,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死了,文景乾说不出这句话,也许一直到现在他都还不能接受他敬爱的六皇兄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双眼通红的文景乾在留下这句话之后,便转身上马离开了。
霪雨蒙蒙中,文景乾带着骑卫队一路匆匆地往城门外通往边关的路奔驰而去,没有像当初的文景年再回头望一眼,因而也不知晓身后的情景。
冷风之中,一个单薄的身姿楚楚而立,捏着锦盒的手指节节发白。
风中有水滴落在锦盒之上,吧嗒一声,不知是雨,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