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1 / 1)

“我是想着,咱们家虽说眼下富贵安逸,却不可不为后人做个长远打算。”贾环把自己的想法细细捋了一遍了,娓娓道:“这自来富贵权势难久,哪一家都是这样。昔日晋朝‘王与马,共天下’,如今乌衣巷内住的尽是寻常百姓,唯有两件东西是怎么也不会变的,一是田土,有了自己的田地,人再勤劳些,就可以耕种收获,不至于捱饿,一是读书,读了书,才有进身之阶,才能为官做宰,把住这两样儿,才是家族久存之法。咱们家如今别的都足了,只是这两样儿不足,若能在祖茔附近广置田舍,大家议定了,或是由这一房管着,或是由那一房管着,彼此周流,又拿出多少来奉祖宗,多少做学塾里的供给,又少了积弊,又把事儿办了。如此一行,便是哪一日风云变幻,祖宗也不至少了供给,学塾里也得了足用的资财,或是请些好先生来坐馆,或是救济那向学的穷学生,岂不一举两便。我也只能想到这里了。就老爷说,我这个主意,可不可行呢?”

这下,贾政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仰赖这一向的养气功夫到家,才没露出目瞪口呆的蠢样儿来。饶是如此,也略呆了呆,沉思起来。

白檀香将燃尽了,那烟雾也变得细细的,轻柔的蜿蜒着,安静的散开了。贾环将心里话一吐而尽,只觉得浑身上下陡然一轻,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眼前的颜色这才变得生动起来。

他盯着香炉嘴中逸出的烟雾,眼神却没有聚焦,显见得是走神了。他此刻一身轻松,甚至不想去猜父亲的想法。他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又是一阵沉默,父子两人谁都没说话。贾政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了。只是这事情虽算不上大,也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待我和你伯父还有你大哥哥二哥哥商量去。”这里说的就是贾珍和贾琏了。贾珍是如今当家理事的贾家族长,贾琏打理荣府的俗务,涉及到全族的事,这两个人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贾环也识趣的起身,低头告辞道:“凡事自然都听老爷裁决。既然有了老爷做主,儿子就放心了。那我就先下去了。”

贾政点点头道:“你去罢,”忽又道,“你且站住。”贾环回身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贾政笑道:“你如今也大了几岁,说不得,有件事须嘱咐你。先时只是怕你人小骨头软,再伤了筋,所以并不曾叫你熟习弓马。如今你也大了,咱们祖宗又是马上挣下来的这一份儿家业,有训儿孙不得荒废武艺,得闲了,你也当演习演习骑射,不求你马上博功名,好歹别堕了祖宗的威名。”

他说一句,贾环就连忙应下一句。见他说完了,又无别话,这才倒退着去了。

出门正撞着贾琏,一袭宝蓝色锦袍,装束得俊逸倜傥,玉树临风,正在那里等着回话。他忙上前去见礼,贾琏忙扶起他来,又贺他一试就过了童生试。贾环连连摆手,腼腆地道:“那个不算什么。还没恭喜哥哥弄瓦之喜。”

他前一阵子在金陵那边时,得了信说贾琏之妻王熙凤十月怀胎,挣扎着生了一个女儿,如今还没取名字,只混着叫个“大姐儿”。

贾琏正是青春年纪,意气风发,虽然还没有儿子,但初为人父,新鲜之余,也对女儿怀有一份真诚的疼爱之心。此时听贾环提到女儿,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显摆道:“环哥儿得空了,也去看看你侄女儿。她刚生下来那几日,全身红彤彤的,长得也皱皱巴巴的不甚好,如今倒也长开了,小鼻子小嘴巴,生得十分伶俐呢!”又忧愁道:“只可惜不是个小子。”

“这有什么,”贾环宽慰他道,“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许是我那小侄子想要个姐姐,就先把丫头推出来了呢?哥哥现在只是愁,没准儿明年这个时候,就抱上胖儿子了呢!”

贾琏叫他说得笑不可抑,只指着他道:“我原以为我家里那个就是极贫嘴的了,谁想你也不差她什么。好,承你吉言了。”

贾环只是微笑以对,又提醒道:“哥哥这个时候来,可是寻我们老爷有事?快进去吧,我就不碍着哥哥的正事儿了。等我闲了,必是要去哥哥家里叨扰,看看二嫂子和小侄女儿的。”

“是了,我见二叔去。你也去罢,咱们兄弟有日子再聚。”贾琏拉住他的手笑道。

贾环与他作别。一路走过了半个花园,转过假山,就见不远处的花枝婆娑,掩映着一片浅色的衣角。他细瞧了一瞧,瞧见女孩子戴着花的乌黑的鬓角,白里透红的皮肤,匀细的点染了口脂的唇边,那口脂是正红色,好像旁边枝头的花朵被揉碎了,一片残艳——是黛玉。

回来不期然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黛玉,这让他的心情忽然就难言的明媚起来。他一面快步走过去,一面高声叫道:“林姐姐!”

那女孩子循声转过脸来,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山水明净,果然是黛玉。见是贾环,她神情先是微愕,继而就欣喜地笑了起来,笑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说:“你回来了。”

受她的笑意感染,贾环也不由觉得欢喜无限起来。他上前与黛玉见了礼,就一头扎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胳膊,扭股糖似的只是歪缠。

黛玉被他的力气冲得晃了晃身子,嘴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气得伸手在他身上拍了几下,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儿呢。”贾环只是缠着她,哼哼唧唧的道:“我和自己姐姐撒个娇儿怎么了?老爷太太也不管我的。”

黛玉听了这无赖的话,真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用指头点他道:“舅舅舅妈再为这个管你,那成什么了?只是说你不尊重。”

贾环扮了个鬼脸,不只没把黛玉吓着,反把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没趣儿,自己理了理衣裳头发,两人一起沿着路走了。

他问黛玉道:“姐姐才刚站在那里,是做什么呢?”黛玉看他一眼,脸上笑微微的,又看前面,笑道:“作诗呀。今年的春光格外好,比往年都长。我想着,这春天最好的时光,无过于初春,小艳疏香,娇软无限。最适合作诗的时节却是残春,多少惆怅呢。因此也想诌一首,在那花前立了半日,终于得了几句,却也不大好。”

说到作诗,贾环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头疼,却也没有多少兴趣。作诗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技能,写来应付科举和表情达意而已。但他虽不擅作诗,却擅赏鉴,这一点与黛玉是正好相反——黛玉擅作,对品鉴诗文反而没有太多的兴趣。贾环见过黛玉的习作,与史有定论的大家自然没得比,胜在灵气十足,饶有情致。

一听黛玉说又有了新作,他立即笑道:“姐姐说是不大好,想来也是有些可圈点之处的。横竖姐姐随手拈来的句子,也比我绞尽脑汁得来的强些。我从金陵回来,也带了些土仪,预备着孝敬老太太、太太,还有诸位长辈的,也有预备了给姐妹们顽的东西。既遇着了姐姐,倒不用我特意上门去送了。姐姐就和我一道儿过去,也挑挑,也好把那诗写下来,我也看看姐姐的诗。”

黛玉道:“长辈们没挑,我们就先挑了,这可是不好。叫人说到老太太的耳朵里,少不得带累你。”贾环道:“给长辈们的东西我都是单放起来的,哪里敢混在一堆呢。本来就都是给姐妹们的东西,品质也没差,姐姐先挑也是一样。”

黛玉这才应了。两人一并向贾环的屋子去。

两人才一进了院门,就听见了丫头们的笑闹声,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声音都是屋子里传出来的。贾环两步上前打起帘子,见随船运来的土仪等物果然已经到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桌子上放着些物什,丫头们笑闹着围成一圈儿,手里还拿着看,这个说那个的好,那个说这个的精,叽叽喳喳的,简直让人头大。

贾环沉了脸。丫头们见他进来了,面面相觑之余,忙抢上前来行礼,又与黛玉行礼。贾环看着糟心得不行,挥挥手道:“还愣着做什么?看见有客上门,还不去沏茶?”

霁月急忙去了,剩下的丫头七手八脚收拾好了东西,都低眉顺眼的,不敢多说一句话。贾环抬手让道:“姐姐坐。”黛玉便坐了。

一时霁月沏了茶来,笑道:“姑娘尝尝——这个茶味儿轻。”黛玉也笑道:“偏劳你了。”姐弟二人就对坐着吃了茶。

贾环亲自磨了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黛玉选了一只小毫,饱蘸浓墨,提笔将那首新诗写了。贾环向拿纸上瞧了,默默在心里念了两遍。

姐弟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黛玉在那堆土仪中选了可心的几样儿的东西,便要回去。临出门时,撂下一句话:“闲了看看你三姐姐去。”

贾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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