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波澜
路歇尔在“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这种事情上简直轻车熟路。
很快罐头就满足不了她的胃口了,她坚持要吃新鲜出炉的东西。她也不再满足于睡胶囊舱,用消毒液清洗身体,以及整天困在舰内无所事事。
她语气郑重,不可一世地向道格拉斯宣称:“去给我劫一艘豪华旅游舰吧。”
在她新学会用肢解自己这招逃离大部分束缚之后,道格拉斯确实已经拿她没办法了。他甚至觉得路歇尔完全可以趁他不注意逃离军舰,但是她没有。她似乎很享受这种身为囚徒安然自得,并且让看守者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乐趣。道格拉斯一直怀疑她之所以粘着艾因也是因为这种恶趣味。
“我是不会让步的。”路歇尔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的操作遥杆,不让他启动舰船,“我要一艘真正能坐人的飞船,而不是你这种铁皮笼子!”
道格拉斯接通另一个摇杆,平静地告诉她:“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但是你要拿出对等的代价。”
路歇尔立刻答应:“可以,复辟之后,我送你十艘一模一样的。”
……
跟思维模式完全不同的人谈话到底有多难,道格拉斯不是第一次体会,但是能像路歇尔这样把人逼上绝路的还真少见。
“除非你找个真空密封舱把我困住,否则我就要大声说出自己的诉求——我要一条好船,一个好厨子,一个张好床,以及一个好床伴。”
道格拉斯花了很久平复暴躁的心情,尽可能友好地问:“告诉我,你派诺娅去做什么了,我考虑带你去坐好船。”
“让她去纳塔尔窃取情报了。”
“什么情报?”
“去给我做饭。”路歇尔冷冷地看着他。
道格拉斯最终决定去抢一艘船。
*
富商尼尔森·斯潘塞一直过着天妒人怨的美好生活。
他是交通运输及物流业的新星,不久前才借战争发了一笔横财,很快就能成为垄断西北运输的寡头。他正值壮年,尚不必为继承人之类的问题发愁,大可以逍遥快活,寻欢作乐。
他以为自己的美好生活可以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他一睁眼发现床边站了个黑衣人。
这人有着非常凌厉的轮廓,手里拎一个看起来很沉的手提箱,斯潘塞可以轻易看出他身上的军人气质。他也雇佣过一些退伍兵为保镖,但是眼前这个无声无息站到他床头的男人肯定比那些保镖要强。
“您好。”黑衣人说话很客气,“是这样的……我女儿身患绝症,死前想坐一次您的私人飞船。”
如果忽略掉黑衣人突然展开变形并且顶在他眉心的那把枪,冷血资本家斯潘塞估计会有那么一丝丝感动。
斯潘塞不是第一次遇上劫持事件,他冷静地说:“安全密钥在我保险柜里,保险柜密码是……”
黑衣人无情地打断他:“保险柜上有安全警报装置,而且您的私人飞船不是用安全密钥开启的,是用虹膜锁以及基因认证。”
斯潘塞想了很久要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最后结论是认命。
“等我把裤子穿上。”
斯潘塞的私人飞船是从西北军工定制的概念型民用舰,是轻量级舰船中最稳健的,也是民用舰中火力最强的。这艘船的设计以乘客的安全与享受为先,极尽奢华,可以在满足斯潘塞炫富心理的前提下保证他出行安全。
他很想夸黑衣人所谓的女儿一句:孩子,你可真有眼光。
因为是军工定制,所以这艘民用舰操作系统的复杂性堪比军舰,斯潘塞光是请驾驶员就花了好多钱。但是这个黑衣人似乎很熟悉军舰操作,轻车熟路地把它开出了大气层。
斯潘塞被反绑在椅子上,看见渐渐远离视线的熟悉星球,知道自己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我们这是要去……?”斯潘塞问。
“去接想坐船的人。”黑衣人的脸色极为阴沉。
斯潘塞觉得他不太像谋财害命的匪徒,因为他格调比这个高。但是他也不像个为垂死的女儿铤而走险的父亲,因为斯潘塞相信自己的眼光,黑衣人必定是单身。
不知道一路往西航行了多久,飞船惊险地穿过一片陨石带,来到了荒芜的无人星。
斯潘塞在内心安慰自己,如果黑衣人要杀了他抛尸肯定早就抛了,不用浪费燃料跑这么远。
着陆后,黑衣人离舰,很快接来了一个身披床单的少女。
她有冰雪似的银发银眼,面孔精致,肌肤细腻,眼神透着让人不愉快的挑剔。从长相到气质,都跟黑衣人没有任何相似点。
“把他解开。”少女打了个呵欠,身上的单薄床单摇摇欲坠,“我还指着他做饭呢。”
斯潘塞第一次听说有人劫持顶级巨富是为了给自己做饭的。
少女微眯着眼:“卧室在哪儿?”
斯潘塞把墙上的舰船构造图指给她看。
“去做饭吧。”少女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就光着脚跑了。
黑衣人给斯潘塞解开束缚:“去做点吃的吧,船上食材应该够?”
斯潘塞点点头,然后就自由自在地去做饭了。
他心想,这可真是一次魔幻现实主义劫持,以后他在自传中一定要记得写下。
斯潘塞是个很注重生活享受的人,他的厨房就跟一间标准实验室一样应有尽有。就在他犹豫着要调配一个什么样的剧毒食谱逃离困境时,背后忽然传来“咔哒”一声门响。
他回过头,之前见过的少女换上了毛绒拖鞋,正背靠厨房门看着他。因为瞳色过浅,所以她眼里一直有种目中无人的空茫感。
“你有名字吧?”少女问。
“尼尔森·斯潘塞。”他如临大敌地回答。
少女侧了侧头:“我叫路歇尔。道格拉斯用什么理由从你这儿把船抢来的?”
斯潘塞如实相告:“他说他女儿身患绝症,死前想坐一次我的私人飞船。”
路歇尔的笑容带着杀气:“很好。”
这时候厨房里的折叠屏幕自动打开了,道格拉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你在做什么?”他严厉地问。
斯潘塞紧张起来,他以为对方看穿了自己的毒杀计划。
但是在他回答之前,路歇尔吹了下口哨,漫不经心地说:“我点菜,不行吗?”
道格拉斯利刃似的眼神扫过厨房里的两人,屏幕完全展开,露出他的全身像:“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不管做什么,我都会看着。”
“那我去洗澡了。”路歇尔“啪嗒”一声关掉厨房门,留斯潘塞一人愣在原地。
*
南方星域,茫茫星海中,一艘不起眼的隐形舰正缓慢飞行着。
虽然诺娅一直说要回去制裁路歇尔的胡作非为,但她导航仪上的目的地却从来没有变——始终都是纳塔尔号角。
多明妮觉得,诺娅对路歇尔还是非常忠诚的。不是遵从命令的那种机械式忠诚——诺娅一直以古老的骑士礼节向路歇尔效忠,她打从心底里在乎路歇尔。这让多明妮觉得奇怪,因为诺娅的家庭背景根本不可能培养出她这么个封建骑士阶级人物。
跟诺娅相处的几天里,多明妮各种拐弯抹角地询问她和路歇尔的事情,但诺娅一直说得很含糊。
这反而让多明妮的好奇心更强了。
有一天,多明妮感慨道:“我真想知道路歇尔以前到底对道格拉斯做过什么事儿,导致现在他这么恨路歇尔。”
“她背叛了道格拉斯。”诺娅说,“不过道格拉斯也挺傻的,怎么会去相信一位亚特兰蒂斯的真王。”
“能具体点吗?”
诺娅冷笑一声:“道格拉斯是以技师身份混进亚特兰蒂斯宫的,那时候特古拉三世正好对外面的新技术有了点兴趣,所以引入了这么一批人。因为他巧言善变,得到了特古拉三世的信任,所以被派去教导最受宠爱的赤夜公主。”
“后来王位继承者角逐开始,他和路歇尔被绑上一条船,为了帮路歇尔活下去,他付出了很多。一般人对于自己付出过这么多的事情都会有点感情吧?道格拉斯也不例外,他对路歇尔是有点喜欢的。”
“而路歇尔为了生存,必须抓住宫中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对待她的人。所以她很顺从道格拉斯,也很听他的话。这给道格拉斯造成了某种错觉……也就是路歇尔也喜欢他。”
多明妮叹了口气。
确实,在那种硝烟四起的情形下,很难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什么又是利益所迫的依赖。
“革命军发动最后进攻的时候,路歇尔谋划窃走磁欧石,而道格拉斯却忽然提出要带她一起走。两个人想的事情都不一样,最后分道扬镳是肯定的。不过道格拉斯确实是被路歇尔背叛了,这点无法否认。”
多明妮听得入神,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诺娅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和道格拉斯接受过同样的调令,也曾潜伏宫中,见证亚特兰蒂斯最后的衰亡。”
飞船已经开至边境,很快就要进行出入境检查,而诺娅也起身准备做一些掩饰工作了。但多明妮故事听到一半总觉得不过瘾,于是追在她屁股后面问道:“也讲讲你的事情呗,你又是怎么认识路歇尔的?”
诺娅没有理她,快步行至武器舱。
多明妮是第一次见武器舱,舱内左右两壁全是武器架,从最先进的激光武器到做工精良的冷兵器,从西北军制式到纳塔尔生化服,几乎是应有尽有。正前方摆着一台机甲,是西北军新研制,尚未投入使用的。诺娅自己也没开过几次。从手感来说,这应该是她用过的最好的机甲。
多明妮想都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这里面的东西没有一件能顺利过境。
“你可别告诉我,我们要从关口杀过去啊……”
“当然不用。”诺娅稍微检查了一下最重要的机甲,各项性能都很完美,正处于巅峰状态。
多明妮疑惑:“那你准备怎么过去?还是靠隐形装置吗?”
诺娅一边打开机甲驾驶舱检查,一边耐心地回答。
“隐形装置能出境,但是不一定能入境。因为我们用的这个技术核心来自纳塔尔,这边出境的地方查不出来,但是进入纳塔尔号角所辐射的范围,基本就展露无遗了。”
“所以说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诺娅打开驾驶舱的遮罩,趴在护手上朝她笑道:“你知道,在纳塔尔这种阶级制度下,有种人是可以合法携带重兵器的。”
*
自从换了这艘豪华私人舰,路歇尔的日子惬意了许多。
吃饭有人伺候,再也不用跟罐头打交道。睡觉爱怎么滚怎么滚,再也不用手贴着脚下巴贴着膝盖蜷在胶囊舱里。船上有专门的音乐厅和图书馆,随时可以听歌看书,陶冶情操。
在这样的环境下,就连道格拉斯那张阴沉的脸都让路歇尔觉得顺眼不少。
更让她愉快的是,这艘船正飞快地驶向纳塔尔号角所在的方位。
道格拉斯想从她这里套出消息,但是一旦她轻易泄露消息,他又会觉得是假的。但是等他静下来再想想,又会觉得路歇尔打了个反思路,故意讲出真消息,就是要让他反着想。
如此虚虚实实地推算好几次,最后道格拉斯还是决定往纳塔尔号角方向去。
从诺娅通讯器上那种纳塔尔族的加密方式就能看出,这次路歇尔逃离首都星,怎么都有纳塔尔族的功劳。即便路歇尔是有意下饵引诱,那也只能到地方再看谁本事大点,谁能吃得住谁了。
快到南方星域的时候,道格拉斯联系了一次科兹莫,发现他和尤真在首都星被艾因撵得到处跑。
“路歇尔这边除了诺娅还有另一个女性助力。”科兹莫在通讯器那头低声说,“她把通讯器的位置测定芯片黏在了尤真身上,导致我们行踪暴露。”
“那你们现在问题大吗?”
“不大,首都星目前水太浑了,就算是艾因也不好放开手脚来找我们的。”
道格拉斯觉得也是,他详细问了一下路歇尔这方的另一位女性:“暴露你们位置的那个人,有具体情报吗?”
“有指纹,你可以黑进身份系统查一下吗?”
多明妮还是太嫩,从她接触过的芯片上提取指纹信息是非常简单的。而道格拉斯经常做□□明,对这套系统十分熟悉,一拿到指纹就能查到她从小学到嫁人的所有履历。
他把资料看了半天,最后告诉科兹莫:“履历正常,虽然有段时间在游夜舰队任职,但不像是有深厚军方背景的……革命军内部为路歇尔办事的人应该不是她。”
“我也觉得不是。”科兹莫分析道,“如果是专门替路歇尔办事的,不可能大意留下指纹线索。应该只是扔出了的饵。”
道格拉斯思索了一会儿:“这样吧,我会在出入境部门的监控系统中设置这女人的人像识别,如果她过境前往纳塔尔号角,我们也会得到消息。”
科兹莫又说:“这次诺娅被俘获,是艾因直接经手的,如果她没有死,说明路歇尔的势力已经渗透很深了。”
“明白,我在南方边境等你们会合。”
从斯潘塞手里抢来的私人舰是军工出品,航行速度极快,但道格拉斯有意压低了速度——他想等科兹莫一起。路歇尔隐藏的棋子太多,目前局势依然是她占优,他和科兹莫分兵恐怕不是很好打。
路歇尔生活质量提高,对他的骚.扰也逐渐减少,总体而言他的工作效率是有提升的。
快到南方边境地区的时候,道格拉斯把斯潘塞扔下了。他不敢让这个大富豪跟路歇尔呆太久,因为以路歇尔蛊惑人心的能力,估计再多聊几天西北运输业也会被她控制住。
没有斯潘塞就没有人做饭,路歇尔心里当然是不满的。但是没办法,道格拉斯死也不肯做,只好她自己来。
以前艾因教过她做饭的,但路歇尔满脑子都想着吃他,没有认真听。现在离开他身边,路歇尔反而把这些细枝末节记得很清楚。
路歇尔想着艾因,孤身一人在那间超大型的豪华厨房里完成了生平第一件炊事作品。
她想把做出来的东西分享给其他人,但是这里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分享。
道格拉斯不在意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做饭。诺娅会心疼她,让她下次不要再做了。多明妮估计会嘲笑说,长这么大饭都没做过,怎么活的。医生会把她穿围裙的样子拍下来,放在相册里,然后画原画,做建模,让虚拟形象在游戏机里活过来。
艾因呢?
路歇尔有点后悔以前一直在厨房捣乱,她现在真的很想知道艾因看见她做的菜会说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
就这么悠闲地航行了几天,道格拉斯终于在南方边境的某个废矿区行星上与科兹莫成功会师。比起他们,科兹莫两人可谓是万分艰辛。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带这小子出门做任何事情了。”
这是科兹莫返回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看来尤真这些天真的把他坑得很惨。
“快让我洗个澡吃点东西。”
这是科兹莫说的第二句话。
道格拉斯看了看自己劫下的豪华私人舰,心里还稍微有点罪恶感。科兹莫年纪这么大了,帮忙带孩子收拾烂摊子不说,还有时时刻刻准备战斗,一秒都不能休息。
他到厨房准备弄点速食给科兹莫两人,结果发现这里很多餐具的摆放都变了。
船上除了他只有路歇尔一个人,她难不成还亲自做饭?仔细一想,她这几天确实没有嚷着要吃这样要吃那个,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解决。
路歇尔,自己,做饭。
这三个内容连在一起真的让人觉得惊悚,就好像说狮子不吃肉了,鱼也不会游泳了似的。
道格拉斯仔细检查了一下食材,发现确实少了很多。所以路歇尔不是摆餐具摆着好玩,而是真的自己做过东西,还自己消化干净了。
他觉得这件事比科兹莫的饥饿问题严重很多,于是连忙跑去找路歇尔。
路歇尔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封皮是粉色的,内容不知道在讲什么。
“你动了厨房的东西?”道格拉斯问。
路歇尔冷冷地说:“承认一下对我能自己做饭这件事感到很惊讶会死吗?”
“确实有点让人惊讶……”
“艾因教过我的。”路歇尔平静地翻了一页。
“他教了你很多东西。”
“嗯,你们的语言文字也好,现代政治学也好,甚至是吃饭穿衣服洗澡做.爱这些小事,他全部都教过。”路歇尔恶意地抬起头笑道,“我明明一直是叫你导师的。”
这话给道格拉斯一种“即便抛开情感纠葛,艾因在单纯的教导与指引方面也比他做得好”的感觉。
路歇尔也确实是这个意思。反正她不好受,就绝对不能让道格拉斯好受。要掏心窝子大家一起掏,到时候要痛大家也一起痛。
道格拉斯正想说什么,这时候通讯器响了。
那头,科兹莫急急忙忙地说:“道格拉斯,你来一下,有消息了。”
道格拉斯很快抵达指挥舱,发现满屏都是监控镜头下的出入境旅客。其中有一张被放大几倍,清晰化之后,很明显就是诺娅的脸。
“你之前在出入境的地方设置过路歇尔那个女性助力的人像识别,我们顺着她找到了诺娅的踪迹。她从艾因手里逃了出来,并且比我们更快抵达了这里。”
道格拉斯把她经过镜头的片段看了很多很多次,最后问道:“现在重要军事犯的尸体是由哪个部门处理?负责人是谁?”
科兹莫一瞬间就想通了他想问什么:“要看这个军事犯是被哪个部门处死的。艾因直接下令处死的话,是由参谋部负责处理尸体,但是我不觉得参谋部高层中有路歇尔的人。”
对,只要艾因控制参谋部一天,路歇尔就绝对不可能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
“你觉得她是怎么逃出来的?除了假死然后由路歇尔派人捡尸之外,我真的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到底是谁负责捡尸?”
道格拉斯冷静下来,反复查看现在几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
尤真大喊大叫:“喂,我都叫你们半天了,再不理我我就去找路歇尔了啊!”
“你一边去,我没骂你这次误事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好吗?”
尤真和科兹莫争吵的声音提醒了道格拉斯一件事。
“不一定是负责人或者军方要人。”道格拉斯忽然说,“负责捡尸的这个人,应该是某个关键部门的透明人。就像尤真一样,他是船上仅有的四个人之一,但是我们实际却很少注意到他。”
科兹莫停止争吵:“那这个范围可就大了,基础岗位都可能已经被渗透……”
“处理尸体……”道格拉斯问,“你们是在游夜舰队的地域内遭遇诺娅,然后她也是在那里被俘获的。那附近适合审讯的地方只有军事监狱,负责枪决并且处理尸体的应该是军事监狱里的人。但负责捡尸的这个人不在一个很明显的监狱岗位上,他有可能是……”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尤真难受地问:“可能是什么,你讲清楚啊!”
道格拉斯缓缓问道:“科兹莫,你知道军事监狱死囚会被弄去给研究所机密部门做人体实验吧?”
科兹莫跟他的思维默契是普通人难以领会的。
他立刻答出了道格拉斯想说的部门:“是六连星。”
这次帮助诺娅脱困的人不在军方,而在研究所。
“早该想到的,路歇尔在六连星呆了半年,那地方不可能没有她的人。”
“而且六连星机密性强,军方去查也很难查到东西。现在研究院与军方关系又紧张起来,六连星肯定藏得更深了。”
“想想也对,尤真当初不是说有人把他从胶囊舱里释放出来吗?那明显就是六连星里面的人做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半天,直到屏幕上关于多明妮的信息又滚动了一下,讨论声才渐渐停息。
道格拉斯立刻查看详情,看了之后神色越来越凝重:“已经成功出境了,正在前往纳塔尔号角的方向。”
尤真好奇地看着屏幕:“出境很好出啊,诺娅之前不是用过纳塔尔的技术加密过通讯内容吗?真正难的是进入纳塔尔内部啊,她带那么多武器,还有个机甲,怎么可能进得去……”
气氛很沉闷。
过了会儿,科兹莫略带嘲讽地说:“你大概不知道,纳塔尔有个特殊阶级,叫思辨者阶级,他们有着极大的特权,其中包括携带重兵器。”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脑子一向简单的尤真居然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
多明妮跟着诺娅过境时非常紧张。
因为在她看来,诺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带着这么多重兵器进纳塔尔号角。
但诺娅确确实实做到了,她把手往基因测试仪上面一放,上面闪过巨大的“思辨者”几个字,然后就被放行了。
“你黑进他们的基因测试系统了?”多明妮小声问。
“没有。”诺娅昂首阔步地走在地下通道中,脚步声轻快有力,“我这个基因就是思辨者阶级。”
多明妮目瞪口呆:“你、你你你还能是纳塔尔人的思辨者?不可能不可能,你跟纳塔尔那些基因战士完全不同啊!”
“夏洛那样的都能是思辨者,我为什么不能是?”诺娅摊了摊手。
多明妮语塞。
离开地下通道,诺娅直接开起自己那艘重装甲车,把导航仪上的目的地调整至外交部。她工作起来真的是一点也不耽搁。多明妮觉得十分敬佩。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尽快完成路歇尔的任务,还是想尽快跑回去抓奸。
诺娅在车上有点纠结:“我在想,是先暗杀还是先弄情报……”
多明妮在心里感慨,诺娅真的是又卖力又能干,一般人做其中一件都搞不定,她还能纠结先做哪个的。
“先弄情报。”多明妮说,“暗杀引起的轰动更大,到时候想在戒严的情况下弄情报就难了,所以还是先弄情报比较好。”
“我喜欢难度大的,我们先去暗杀吧。”
诺娅嬉笑着戳了下目的地“外交部”。
*
“追不进去了。”
在进入纳塔尔号角前,道格拉斯叹息道。
科兹莫一言不发。
尤真小声问道格拉斯:“诺娅真的是思辨者?”
道格拉斯点了下头,看看科兹莫的神色,发现他没什么表示之后就说:“她有一半血来自纳塔尔族,但是因为她是自然繁衍的后代,而不是由纳塔尔号角分配的基因,所以她没有效忠纳塔尔族的本能。在入境检查的时候,仪器会显示她是思辨者阶级,从而极大地放松对她的警惕……”
“自然繁衍的……纳塔尔人?”
道格拉斯叹了口气,又点头:“是的,路歇尔也是自然繁衍的,有一半血属于纳塔尔族。她和诺娅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也是最后一对自然繁衍出生的纳塔尔人。”
当初潜入亚特兰蒂斯宫的,除了诺娅之外,所有人安排的身份都是技师。因为只有技师才比较好接近年轻王裔与特古拉三世本人。唯有诺娅,上面安排给她的身份是戏伶,专门用来接近深宫中的女性,比如路歇尔的母妃。
她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路歇尔的母妃去的,在宫中滞留期间,从来没有与路歇尔本人交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诺娅叛离,并且归顺路歇尔之后,道格拉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那个女人的死亡是把路歇尔推落地狱的强力一击。
在坠落之前,路歇尔拉住了诺娅。
她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不好过,其他人都别想好过。
尤真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道格拉斯没来得及回答,科兹莫已经抢先说道:“在这里等,不管她去做什么,终究还是要回去找路歇尔的。”
*
装甲车上的氛围很沉闷。
一路上,多明妮总算看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特权阶级。思辨者的车上路时,其他车辆都需要避让,有时候遇到关卡需要等待,工作人员还会特地出来开绿色通道并且赔礼道歉。
用诺娅自己的话来说:“就算我撞了人,也应该是被撞的那个来陪我修车费。”
思辨者阶级在纳塔尔是毋庸置疑的统治阶级,地位极高,同时也因为广博的学识和优秀的品格而颇受尊重。
多明妮第无数次说:“你身上真的没有哪一点像个思辨者。”
诺娅不屑:“你也只见过夏洛这一个思辨者阶级的人而已,还敢这么发表评论。我告诉你,我就算在思辨者中,也是最优秀的那种!你见过其他任何女性能有我这个战斗实力的吗?”
多明妮摇头:“不,战斗不是思辨者阶级的实力象征,思维和脑力才是。你要说路歇尔是思辨者阶级,我还稍>诺娅沉默下去。
多明妮觉得不太对劲:“怎么……?”
“哎……没什么。”
这之后的行程中,诺娅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多明妮隐约觉得跟自己有关,但她仔细回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却觉得没有哪里不对。诺娅也不是玻璃心,不可能因为被说了句脑力不行就闷闷不乐。难道问题出在后半句上?
多明妮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你要说路歇尔是思辨者阶级,我还稍>路歇尔不会真是纳塔尔族的思辨者阶级吧?
也许是她表现得太过坐立不安,快到外交部的时候,诺娅终于出声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以前曾经潜伏亚特兰蒂斯宫。”
“很多外来者都是技师身份,因为特古拉三世对这个感兴趣。但我潜伏进去的身份是戏伶,一种通过歌舞表演来取悦贵族夫人们的职业。我进入亚特兰斯蒂宫是为了接近一个女人,也就是路歇尔的母妃。她是纳塔尔人,因为纳塔尔人一成年就要让自己的基因进入纳塔尔号角的匹配系统,按照最优适配度产生后裔,所以特古拉三世觉得她是不洁的,对她一直非常厌恶。”
“她不受宠爱,性格柔软,总是受人欺辱,再加上不能经常见到自己的女儿,所以常年郁郁寡欢,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我进入亚特兰蒂斯宫的之后,正好陪她渡过了世上最后的时间。”
诺娅尾音微颤,带着不知道是仇恨还是缅怀的陌生情绪。
附赠番外《梦》
与正文内容无关。
艾因时常梦到路歇尔的胜利。
他记得最后一战的前夕,革命军兵分两路,一路前往刺杀王都的特古拉三世,另一路则由他带领,前往西南总督府——王都最后的军事屏障。这对于艾因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西南总督库尔是帝国老将,他穿着一身笨拙沉重的铠甲,目光炯炯地注视革命军那些闪亮冰冷的机器,他滑稽可笑地举起长剑,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粒子炮轰成了粉末。
艾因想把总督府作为临时参谋部,可是当他带着近卫进入这里时,却发现情况有点出乎意料。
这里根本没有活物。
库尔的家人也好,仆役也好,全都整整齐齐地被挂在高大的杉树上。他们身上没有多少挣扎的痕迹,不知道是服药后被杀的,还是心甘情愿送死。
花了半天处理尸体,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近卫们才在被神圣力量保护的总督书房里发现路歇尔。
她文雅地坐在高背椅上,面前是本薄薄的诗集,身上那件裙子繁复华美地拖曳在地上,蕾丝花纹与绸缎褶皱多得数不过来。银发勾勒了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夕阳的残红掠过她的面颊,染上一点点虚假的绯红色。
听见了近卫军的响动,她才困惑地抬头。
那双眼睛让人毕生难忘。
温和的,安宁的,像一朵战火里盛开的白百合。
“请等一下。”
在近卫们开枪射击前,她说话了,声音略微沙哑,不像面孔般柔和优美。
艾因抬手,阻止了近卫们粗鲁的动作。
“让我读完这首诗。”
艾因那个近乎真实的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感觉眼睛无法睁开,喉咙像被火烧过一样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全身上下唯一使得上力的地方就是眼皮了,他睁开眼睛,周围的景象让他逐渐恢复意识,明白自己的处境。
异常华美的宫殿,铺设于星空中的地毯,从太阳上取来的火种,未接触过土壤就被收集起来的露水。玻璃壁外有巨大的、游曳于深海的鱼,还有成群闪着微光的水母。他躺在空气般柔软的床铺上,周围落下的帷幕没有丝毫遮挡作用。
这样近乎神话的景象,只有在亚特兰蒂斯皇宫才能看见。
他没有死?
没有和革命军们一起死在路歇尔的复辟战争中……?
“等我读完这首诗,就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多么熟悉的声音,他听了整整十五年。
眼睛开始熟悉这里的昏暗,艾因看见坐在床边的少女。
她手里依然捧着薄薄的诗集,神态安详平静。
“为什么……”
路歇尔合上了书,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很高,汗水微黏。她喇叭形的袖口掠过艾因的喉结,冰冷的丝绸激起一点点鸡皮疙瘩。
躺在床上的男人有着精干的线条,紧致的皮肉,以及沉静睿智的眼神。他毫无疑问是军人,因为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和不屈的脊梁。但是他看起来又比那些只会听命作战的人肉机器要生动些,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以及罕见的困惑。
路歇尔一直以为艾因是全知全能的神。
可当她亲手将锁链缠绕在他手腕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艾因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路歇尔安慰道:“抗过敏药物的后遗症而已,等烧退了就好。”
她的手从他的额头上滑下来,艾因下意识地闭眼,感觉到她在抚摸自己眼尾的细纹。
“您也不再年轻了啊。”路歇尔的声音依然带着点沙哑,但是比起十五年前的空洞,更多了一分强硬,“我还一直以为您像神一样不会老不会死不会受伤呢。”
二十多年前,在遥远偏僻的卫星上,年轻的艾因站在草垛上面对一群连字都不认识的农民说出了“王朝制将在十年内走向灭亡”这样的豪言壮语。他像颗新生的恒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一批年轻有为的人才。他们建立了在贵族眼中可笑无比的军事学院,以极快的速度研发出足以应对神殿神圣力量与贵族血脉力量的强大机甲,然后势如破竹地杀向王都。
“为什么……”艾因紧闭着眼睛,痛苦地问道,“我还活着……”
所有同伴都死了,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因为我还活着。”路歇尔的手离开了他的眼睛,“我不允许死神带走我想要亲自惩戒的人。”
他微微睁开眼,与坐在床沿的路歇尔对视。她眼里有种包容一切的广袤蔚蓝,与他深沉寂静的黑眼睛完全相反。
“你恨我。”
艾因微微叹息,喉结艰难地动了下,身体僵硬得像雕塑。
路歇尔以为艾因是不可战胜的神,而艾因则一直以为路歇尔是深爱他的少女。
王都被攻破,无数星系的平民揭竿而起,昔日高高在上的旧贵族只能仓皇逃窜。特古拉三世死后,谁也不敢接过王冠,他的亲弟弟利昂公爵在被暴民杀死前发出一纸电文,将仅剩的王室血脉——被寄养在西南总督府的路歇尔公主——交给革命军。
“西南总督府的人,是我下令杀死的。”路歇尔忽然说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情,而正是这件事情,让艾因出了身冷汗,“身为俘虏的耻辱,让我一个人背负就好了。”
第一印象真的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
他想不到在无数枪口下安静读诗的女孩儿,竟然会有着这样可怕的偏执。她一直把受降于艾因这件事,看得比死亡还更痛苦。
“请您也好好活着,看看我曾经历过的地狱。”
路歇尔的声音一下就贴近了,她忽然俯下身子,轻吻艾因的额头。
她的嘴唇十分柔软,在艾因偏冷的皮肤上点燃火焰,前所未有的炽热与暧昧弥漫在两人之间。艾因一瞬间就察觉出气氛的微妙转变,他想侧过头躲开路歇尔的触碰,但是身体动弹不能。
“路歇尔!”他语气严厉,就像他给路歇尔上的每一堂课一样,保持恰到好处的观察距离。
“是的,我在。”路歇尔的吻落在他的双眼上,鼻尖上,然后辗转于他紧抿的嘴唇。
干燥,虚弱,而且苍白。
和他皱起的眉头一起,形成凛然不可侵犯的防线。
路歇尔探出湿润的舌尖,一点点让他沾上自己的味道。
这样的事情,艾因在过去几年间从未想象过。
他甚至很少触碰路歇尔,因为那时候的她完全就是空洞易碎的装饰品。
“你看,你反抗不了。”路歇尔的声音有点模糊,艾因正在努力地让思维从嘴唇的触感上挣脱出来,“就像你教导我的一切,我只能接受这些……无法反抗的……强迫。”
她有蔚蓝色的,包容一切的眼睛。现在假象被打破了,那并不是包容一切的蔚蓝色,而且酝酿狂风巨浪的蔚蓝色。
梦到这里就醒了。
这是路歇尔离开他的第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