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雪芙便笑道:“叶姨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她看了看叶夕媱,见她今日将头发都挽了起来,额前有一缕短短的卷发漏了出来,像是刘海一样被她捋到了耳后,比之平常少了些妩媚,却更加端庄。路雪芙微微一愣,又见她拎着一个黑色的包,便问:“叶姨这是要出门吗?”
叶夕媱抱歉地笑笑,道:“今天真是不巧,我有一个老朋友来了,我正要去见她呢。”
路雪芙忙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叶姨你先忙,反正我后天才回国。我明天再来找你吧。”
“让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了。”
“叶姨你太客气了,你肯跟我讲讲故事,我高兴还来不及。”路雪芙笑着道:“反正我最近是闲人一个,不过就是从你这儿到旅馆那点路,我就当减肥了。”
叶夕媱想了想,便道:“这样吧,如果你不嫌闷,就先到我家里休息休息。我这儿楼上有个露台,那儿的视野最好,你要不先去看看?正好还能拍拍照片。”
路雪芙欣喜若狂,道:“可以吗?叶姨,你不介意吗?”
叶夕媱便笑道:“有什么好介意的?难不成你还偷东西吗?”
“当然不会!叶姨,你人真好。”
叶夕媱便打开门,迎路雪芙走了进去。她又重新开已经关上了的小门,小门外是一个露天阳台,正对着一望无际的爱琴海。此时有暖风一袭一袭地吹过来,路雪芙不禁闭上双眼,只觉得神清气爽。叶夕媱又道:“冰箱里有食物,你饿了的话就自己拿了吃。电视、电脑什么的都可以随便用,不用跟我客气。”
路雪芙受宠若惊,笑道:“叶姨,你再对我好一点,我真的要不好意思了。”
正说着,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路雪芙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个毛绒绒的雪白的球跳进了叶夕媱怀里。叶夕媱笑着抱起,道:“一定是听到有人来了,它才跑下来的。”
这下子路雪芙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原来是那只可爱的萨摩耶。她忍不住走过去摸了几下,道:“小家伙,你还记得我吗?”
叶夕媱便将薇婷递给路雪芙,道:“如果你不嫌麻烦,无聊的时候就带薇婷出去转转。这家伙,一天到晚地想要往外跑。”
路雪芙就道:“怎么会嫌烦,我高兴都来不及啊!”
叶夕媱前脚刚刚出门,路雪芙怀抱着薇婷,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校门外的露天阳台上。清风吹来,自然风绝不是空调风或者是暖气能够比拟的,就好像是大牌的精华液全都倒在了身上,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大口地吸着这清新的空气。她看着眼前的风光,心想着,如有有朝一日他也能在这样的风景下、这样的房子里住一天就好了。
路雪芙又走到了最右边,她靠在木栏杆上,尽力朝右边探出身子,脖子伸得老长,终于看到了叶夕媱走过去的身影。她走路的姿势永远都是那么轻缓,不急不躁,哪怕下一刻天就要塌下来了,估计她也会走得这么柔美动人吧。这心态平静得让人惊讶,路雪芙真不知道她心中究竟是有怎样的意念支撑着,才能让她这么云淡风轻。
不知为何,正在走着的叶夕媱突然回过头,朝着路雪芙这儿看来。彼时路雪芙正伸长了脖子看她,冷不防被她抓个正着。路雪芙有些羞赧,但也不回避,只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借着薇婷的爪子朝着叶夕媱招了招手。
叶夕媱也停下脚步朝她们挥了挥手,心中总有一种异样,只觉得和这个女孩子格外亲近些,忍不住就想对她好。她转过身子,想了想,大概是觉得她身世可怜,但是又不自怨自艾,所以才欣赏她吧。
从她的住所到沈娅冰的住所距离不算远,如果换做平常叶夕媱一定就走过去了。但是今天,走到了马路上,叶夕媱拦了辆出租车,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目的地。她付了钱后走到了一动白色别墅门前,按了按门铃,没等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了。
来开门的,正是陆正南。
他一手拉开门,见叶夕媱站在门外,微笑道:“你来了。”
叶夕媱也一笑,点点头,道:“冰姨叫我来的。”
陆正南没再说什么,他朝旁边退了几步让叶夕媱走进来,然后又缓缓推上了门。他握着门把手的手心里不禁沁出了丝丝汗意,那门把手就变得滑腻了起来,他一失神竟然就让那把手从他手中窜了出去,正好窗户没有关,窗口吹来一阵风,“砰”的一声,将门吹得关上了。
那一阵巨大的而又突然的声音,像是一个隐形的炸弹突然在他们面前爆发了,静守了那么久的沉默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声音震得陆正南一阵阵发蒙,恍惚间他几乎都快忘记了此时此刻,叶夕媱正站在他身边,也快忘记了他们两人,已经有整整二十多年没有再见了。
听到那声音,就连叶夕媱都忍不住回头来看,陆正南转身面向她,紧紧看着她,喉结动了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叶夕媱却只是看了门一眼,很快就转过身了,似乎根本就没有接触到陆正南的眼神。
“夕媱……”这一次,他终于在身后,沙哑着声音喊她的名字。
可是这一次,她却依旧和往日那样,根本就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叶夕媱举步朝房间里面走着,四处看了看,才转过身问:“冰姨呢?”
陆正南指了指楼上,道:“睡了。我妈一天里总有十几个小时是睡着的,如果我不喊她,估计她能一连睡几天。”
叶夕媱听了,眉眼间有若隐若现的伤悲,她低头轻轻说了声“哦”,然后她坐到沙发上,抬起头,眼眶里有淡淡的水雾,道:“如果连冰姨也走了,我们就是最老的人了。”她叹了口气,又道:“那你让冰姨先睡一会儿吧,我待会儿再来。”说着,她又拿起包,正要离开。
陆正南却坐下来按住她的手,这一次他用足了力,按得很紧,但是口中说出来的话反而是那么轻、那么软。他道:“夕媱,你再和我说一句话吧。哪怕只是一句,一句也好。”
他和她相识多年,可是年轻的岁月里,他们一直在斗嘴中度过。很多时候,都是她和他的母亲说着话,他却偏要去插一句嘴,运气好还能惹得她顶过来,这样一来一回,细细算下来,其实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并不少。只是,却没有一句,能够和她二十多年前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带来的绝望相互抵清。
陆正南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你跟我说了句什么话?”
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时她离开卓暮飏已有一段时间了,刚刚开始在圣托里尼定居。这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她从来哪里来,她经历过什么,正是她渴求已久的地方。只是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她还没有走出阴影,每日睁开眼便期待着太阳下山去,恨不得窗帘一拉,世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可以容得下她闷头大睡。最开始的那几天,她根本就不出门,一直到第一次有邻居来敲门,说着有浓重口音的英语,笑意盈盈地给她送来一只小狗,说是他们家的母狗刚刚生下来的。
从那时开始,叶夕媱才在每日黄昏时分抱着一只小小的萨摩耶出去走一圈,偶尔碰到了熟人,也会笑一笑,或是停下来闲聊几句。渐渐地,她才相信,这儿真的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在乎她以前做过些什么,所有人都只把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闲暇时可以相互串门,有麻烦时也可以寻求帮助的邻居朋友。
那一天叶夕媱散步回来,就见自己的家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远远看去,其实他们的身材很像,以至于侧影都让人分不清谁是谁。看到的那一瞬间,叶夕媱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像是被丢进了深海里,拼命挣扎着,咸咸的海水从她的眼里、耳朵里、嘴巴里钻进去,让她眼中酸涩得几乎要落下泪来,耳畔旁嗡嗡作响,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回响着。
那一个瞬间,她心中被感动与喜悦颠覆。她以为是他来找她了,她以为他终于愿意放下一切只要她一个人,她以为,他们还能够在一起的。
她几乎都要冲了过去。没有什么,还能比失而复得,更加令人敞开心胸了。
可是在那之前,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男人的脸。
是陆正南。
一瞬间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浑身都几乎冻结了。陆正南来,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境了。他的到来,只让她觉得过去的岁月如影随形,怎么甩也甩不掉,更让她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终究还是没有到来。他抛不下那种笑看风云的畅快与坦然,也抛不下属于他的张狂的人生。可是她的这一辈子,却是再没有指望了。
陆正南转身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她,笑一笑,走过去,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叶夕媱心中却是麻木的,她看着他的嘴巴在动,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见。她点点头,转身,并没有带着陆正南进门,反而是又走回了那一片沙滩。
两个人沿着沙滩缓缓走着,他久久没有说话。这一种寂静让叶夕媱有种错觉,仿佛这一条路是她一个人在走似的。她看着远方,正是暮色弥漫之际,那些小小的蓝白色房子中都亮起了灯光,像是灯笼里一簇簇小小的火苗,也像是夜空下的星光投影到了地面。
恍惚间,她不禁又想起了从前。无数个夜晚里他也和她一起走在夜路上,前方的路,是平坦的,却又是蜿蜒的。夜雾下,眼前的路被灯光照亮了,而远方的路交错着看不清楚。浓浓的夜雾似乎弥漫了整个世界,那时候,她就知道,人生里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他,愿意带她穿过这一波又一波的夜雾。
只是这份幸运,还是被她弄丢了。
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们会像她的外公外婆一样,相濡以沫,相伴到老。可是现在,却是各执一段记忆,彼此相忘于江湖。
出神的时候,身旁的陆正南喊了她好几声,叶夕媱这才回过神来。一瞬间她又坚定了自己的追求,她停下了脚步,转身正对着陆正南,目光笃定,道:“我求你一件事。”
陆正南不明所以,只微笑着道:“你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做到。”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那便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也算是谨守承诺,二十多年,真的就没再来过一次。
现在重现想起来,叶夕媱忍不住无奈一笑,道:“对不住,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懂别人的感受。”
陆正南却沉默了。那句话无数次回响在他的脑海中,逼得他做事更狠、更绝情,逼得他每次忍不住的时候,就当是跟她赌气似的,绝不会主动再过来看她。只是那种赌气,却只是他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