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对,我都不认得他们。”常仪停下手中的动作,自嘲的笑了,“我是个懦弱的逃兵,自私又可耻,戮巫剑不过让我逃得不那么难堪。”她不是伏羲那样高瞻远瞩的聪明人。她亦有自己的判断。羲和参战,还有伏羲那一日的颓废,这些告诉常仪,妖族已经背水一战。她不看好妖族,也不看好巫族。这个世界,有女娲造人,有夸父逐日,有十日横空,若没有她横插一脚,后羿射日也会有的。这里有神话的轨迹。种种故事,成了人类的传说。可是啊,妖族掌天,巫族掌地的洪荒,人类该去哪里?后世人族当道的世界,飞天遁地的妖仙又去了哪里?
处在妖族权力中心的金乌太子并非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知。煜焯神色复杂的看着常仪,说:“你想过叔叔吗?”
“我帮不上忙,又不想留下等死。是我对不住你们。”常仪低声道。
煜焯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你还会回来吗?”
常仪幽幽一叹,抬手摸了摸小金乌暖融融的头发,道:“若战后,我们都活着,我会回来瞧你。”
常仪从南天门来,从南天门离开。南天门外,太一侧身而立。风吹起他的衣袍,扬起他的发丝,翩翩贵公子,仿佛随时要随风而去。
“你来了。”常仪轻声说。
“你要走了。”太一缓缓的走到常仪身前,“你真的在意戮巫剑?”
“物伤其类,大抵是不自在的。”常仪说,“我并非良善多情之人。我离开,不只是为了戮巫剑。”
“诚实不总令人心情愉快。”太一眉头微蹙,道。
“我更不想在这时候欺骗你。”常仪低声说。妖巫之战,胜负难料。但凡冲锋陷阵,太一总要在最前面。常仪将要去的洪荒,更是从来不太平。今日一别,不知日后能否再见。这或许就是结局了。
“姑且再诚实一回吧。”太一叹息道,“当初你抓了我那十个侄儿,兄长心有所感,起卦推演,却是生机尽绝。我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那一日,我本是去杀你的。”
常仪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晓得的。”
“你,怨我吗?”太一的声音里竟有几分犹豫。
“怎会?”常仪嫣然一笑,道。
“若有危急,你可以去汤谷。我在那里布下了结界,只要我还在,那里就好好的。”太一飞快的说,“日后……还要你多看顾。”
“我省得的。”常仪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回道。
太一沉默了一瞬,终于说:“时候不早,你……莫耽误了行程。等这些烦心事儿过去了,再请你来做客。”
“好,我等着。”常仪笑着应道。
离别没有想象中的艰难。来不及忧郁,天宫已在云笼雾绕中,成了缥缈的画卷。遗世独立的贵公子,终于再不可见。
兜兜转转,常仪终于又回到了被她百般嫌弃的人族部落。这一回,她真的离开太久了。熟悉的面庞,再也不见。此处并非风水宝地,漆吴山上,还有太一留下的气息,寻常精怪不敢靠近。杀机四伏的洪荒,此处竟成了世外桃源。
部落中还供奉着当年的神灵。时光流逝,神灵也换了模样。娥仙丰乳肥臀,面目模糊。作为主神的太阳神更神奇。他虽还是鸟的脑袋,却已经有了人的身子。传说中的三条腿,有一条变成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事物。那物和两条腿一样长,拖在两脚之间。常仪见了只想自戳双目。
常仪说自己便是那位被奉为“娥仙”的修士,部落的首领信了,欢欢喜喜迎她进去,全然不在乎她与神龛上那位的差异。即使没有妖兽骚扰,生存依旧艰难。他们并不在意那个泥塑的神仙。只要有强者愿意庇护他们就够了。
常仪在部落中传下粗浅的练气之法。此时与当年不同。生存虽不易,人们到底可以想些生存之外的东西。许多人修习了,颇有成效。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常仪住到了山上。天庭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愈发不能忍受人族部落的种种。她能强行勒令人们不随地大小便,不随便遛鸟,却不能让他们勤换衣服勤洗澡。人们大概也不喜欢龟毛的神仙。所以,还是让距离产生美吧。
虽然独居漆吴山,外面的事,常仪并非一无所知。
戮巫剑的消息泄露了。巫族也开始对猎杀人族,拘禁魂魄。他们不能让妖族炼制第二把戮巫剑。后土陨落的怨气,也需要发泄。常仪不知道会不会有巫族发现漆吴山下的小小部落。她在附近布下阵法,不确定是否有用。
阵法没抓到巫族,却陷了不少妖兽。决战将近,巫族清扫妖族的力度大大增加。为了生存,小妖四处逃窜,顾不得漆吴山上的威压。常仪不能将人族圈在阵法中。外出狩猎的人们,时不时被妖兽所伤。常仪出手,也逮不住来去如风的妖兽。
那一夜,火焰坠入汤谷,照得夜空如白昼。
是时候了。常仪召集人们,准备迁徙。
若是往日,人们大概舍不得这处没有妖兽袭扰的世外桃源。他们没见过真正凶狠的妖兽,近几日的骚扰,已经令某些人有了搬家的念头。然而,迁徙可能遭遇的危险,太大了。
“仙人,我们要去哪里?”部落中的长者问。
“去汤谷。”常仪答道。
“汤谷是哪里?”长者又问道。
“汤谷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常仪说。
“是太阳神的家吗?”长者激动的问。
常仪没有回答,只平静的看着他。人们当她默认了。
长久以来的信仰,让人们认同了常仪的决定。他们将要去往太阳的国度。
常仪命人们拾来漆吴山中的石子,随身携带。那石子蕴含太阳真火的气息,寻常妖物不敢靠近。
迁徙的路不好走,阻拦人们的,不只是神出鬼没的妖兽。万幸,汤谷离漆吴山不远。有常仪照应着,人们不是十分艰难。
常仪领着人们走进了汤谷外围的阵法。汤谷深处住在太阳。那处不是凡人能够接近的。便是汤谷外围,也如盛夏般炎热。
汤谷气候炎热,临近东海,降雨丰沛,生长了许多热带植物。这些热带植物生长快,果实含糖量高,足以供应人们日常所需。
人们在汤谷外围安定下来,略略整理,便着手准备盛大的祭祀。从来不喜欢祭祀的常仪,竟是鼓励他们这么做。
汤谷的最深处,有一棵巨大的扶桑树。树上有个硕大的鸟巢,那是小金乌们居住的地方。人们为了祭祀忙活的时候,常仪孤身一人,来到扶桑树下。
扶桑树上,十只小金乌扑腾着,却怎么也离不开树冠。他们喷吐火焰,摇晃树干,折断枝条,发泄着被困的怒火。
不只是哪只小金乌,无意间往树下那么一瞧,发现了常仪。他高叫道:“常仪,放我们出去!”另外几只听到了他的声音,纷纷看向常仪,也跟着叫起来。
常仪飞身而起,落在树枝上。小金乌们一窝蜂的扑向她,差点儿没把她撞下去。常仪拎着一只小金乌的后颈。方才他差点儿糊了她一脸鸟毛。她皱着眉头,道:“你们父亲的禁制,我怎么破得开?”
“你可以找叔叔帮忙。他总会帮你的。”其中一只小金乌说,“如果不是叔叔,我们兄弟早就一拥而上,把你烤熟了。”他的兄弟一翅膀,糊住了他的嘴。
常仪闻言,冷笑一声,道:“你觉得,说了这种话,我还会管你?”
“他不会说话,您别见怪。”以翅膀封嘴的那只小金乌说道。
“我真的无能为力。”常仪说道,“你们若是真的着急,不若好好修行,修为够了,自然能离开。”
“你不是怪我们之前总找你麻烦吧?”最大的那只阴阳怪气的问。
常仪只把眼睛一瞪,道:“你觉得,你叔叔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的兄长?”
小金乌们顿时蔫了。他们悻悻的去了别处,只剩下煜焯一个,还站在原地。他扑扑翅膀,化作少年模样,之前被羽毛遮掩的憔悴,立刻显现。
“你怎么会在这里?”煜焯问道。
“我在这里,不好吗?”常仪反问道。
煜焯低下了头,说:“能看见熟人,总是好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我们还能看见……他们吗?”
常仪沉默了。
“父亲,妈妈,还有叔叔,我们还能看见他们吗?”煜焯不依不饶的追问道。
“……我不知道。”常仪涩声道。
“为什么要送我们离开?我们是妖族太子!是众妖的主宰!我们应该和我们的子民在一起!”煜焯高亢的声音忽然停止,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在一起,不好吗?”
“有太多冠冕堂皇的道理,让你们留在天庭。离开的理由只有一个。”常仪揉乱了煜焯的发髻,“我知道,你是你们兄弟里,最聪明的那个。别让他们担心。”
煜焯深深的看了常仪一眼,再此化作金乌,飞向了树冠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