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路边客栈。
桌上已有三个空酒坛,喝酒的人也已躺在桌上。
凉风进门,客栈内又多了一人。
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
此人像是没见到已醉躺在桌上的江浊,指着地上那个拿着鞭的中年人便问道:“他该不该躺下?”
江浊双眼早已紧闭,可乍然听到这人的声音也无丝毫动作,不过片刻回声道:“不该。”
来人转过头又问道:“那为什么他还不起来。”
江浊道:“大概是地上比较凉快。”
来人突又长叹一声,道:“他不该自杀。”
江浊微睁双眼,道:“是。”
“他其实说得没错。”
“对。”
“那么他不该死。”
“不该死。”
“江大侠也不会杀他。”
“不会。”
话落,躺在地上已死的拿鞭汉子便摇晃着站直了身子,他的胸口处还留有大片血迹。
黑衣人轻笑两声,道:“江大侠想不想知道他为何没死?”
江浊睁开双眼,侧头看着站在黑衣人身后的中年汉子,道:“想。”
黑衣人道:“他是一个怪人。”
江浊皱眉,道:“额?”
黑衣人哈哈大笑,道:“他的心脏比其他人要往右一点。”过了片刻,又接着道:“江大侠可会保他性命?”
江浊道;“不会。”
黑衣人道:“他该不该死。”
江浊道;“不该。”
黑衣人道;“江大侠是不是大侠。”
江浊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凝声道:“是”
黑衣人道;“那江大侠可否会救他性命。”
江浊松开眉头,道:“不会。”
黑衣人立直身体,疑惑道:“为何。”
江浊道:“狗为主人死。”
只见此时刚刚活过来的拿鞭中年人又倒在地上,没人看见他是如何倒在地上的,只见他的颈上有一道剑伤。
剑伤两寸,不深不浅,刚好致命。
这一手完全就如刚刚江浊杀童子的剑法豪无区别。
黑衣人盯着江浊的眼睛,问道:“我的剑怎样?”
江浊凝眉,道:“好剑。”
黑衣人笑了笑,又问道:“我的剑法怎样。”
江浊道:“好剑法。”
黑衣人大笑,继续问道;“江湖只知江大侠寸剑之技?”
江浊道;“对。”
黑衣人拉下面罩,道:“江大侠看我的脸怎样?”
屋外风声鹤鹤,屋内酒暖人心。可在这一刻,屋子内的气氛却又变得诡异无比。
江浊长叹一声,坐正身子,大睁眼睛,道:“好。”
由不得他不称赞一身好,他必须得称赞一声好,因为那张面罩下的脸跟他一模一样。
一个破败的客栈,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用着一模一样的剑,出一模一样的剑招。
奇怪,真是奇怪。
黑衣人嘿嘿笑了两声,又蒙上面罩,道:“我知道江大侠为何来此。”
江浊闻言,脸色苍白,眼里那丝淡然也消失殆尽,道:“为何。”
“见人。”
“见何人?”
“江湖上每个人都想见到的人。”
黑衣人不再说话,此时的他已离江浊两丈。
这不是一个好位置,特别是对两个拿剑的高手来说。
江浊仿佛还是没看见,他歪坐着身子,道:“你的剑呢?”
黑衣人道:“在手上。”
他的剑不在手上,还斜斜插在腰上,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的剑已随时可以出现在手上。
江浊瞥了一眼他的腰上的利剑,道:“那是我的剑。”
黑衣人怪笑两声,道:“也是我的剑。”
江浊道;“我的剑是你的剑。”
黑衣人道;“对。”
江浊道;“我的剑招也是你的剑招。”
黑衣人道;“对。”
江浊道;“我的脸也是你的脸。”
黑衣人道;“对。”
江浊长长看了他一眼,叹声道:“你可是真贪心。”
黑衣人道:“不贪心。”
江浊道:“那么,我可有什么不是你的。”
黑衣人道:“没有。”
江浊道:“可我还有混宇剑。”
黑衣人道:“那也是我的。”
江浊不再问话,他的脸上尽是叹惜。叹惜眼前这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为何这样贪心。一个人不仅要他的剑,他的剑招,他的脸,还想要他的身份,他的名声,他的一切,这是何等的贪心。
片刻,黑衣人又道:“可我知,有个东西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江浊满脸疑惑,问道:“什么?”
黑衣人望向江浊身后,道:“那把剑。”
江浊不再说话,他已坐直身子,他已手中握剑。
“剑鞘呢?”他说话的时候,客栈内的空气变得粘稠无比,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黑衣人,阵阵杀气夺目而出。
黑衣人像是对这一切恍然无睹,道:“不知。”
江浊收敛杀气,道:“杀了你知不知。”
黑衣人道:“也不知,不过我知道你杀不了我”
江浊道:“为何?”
黑衣人道:“你的剑就是我的剑,你的剑招就是我的剑招。”
江浊道:“那你岂不是也杀不了我。”
黑衣人怪笑两声:“不是。”
江浊问道:“为何?”
黑衣人道:“我的剑是你的剑,我的剑招却不是你的剑招。”
江浊没有回话,他知道这黑衣人说得很对,他的一切都是这黑衣人的,可这黑衣人的一切对他而言却又如在迷雾之中。
他的剑招黑衣人一清二楚,可黑衣人的剑招他却丝毫都不知道。他已在动手之前就已输掉,
他未动手,只是在找一个好的时机,一个出手的时机。可他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眼前这个两丈的黑衣人就如迷雾一般。
与人相争,如无胜握,当定。
他的剑一直在手上,他的身体一直紧绷着,他的眼里只有这个黑衣人。
吱,客栈的破门声响。
有人来了?
这一次来的却是风。
带着些暖意的风。
江浊转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利剑,哀叹一声道:“看来我还是不要动手。”
说完便他又软软的坐在桌子上,手中的利剑也换成酒坛。
酒香浓,风声近。
黑衣人紧紧盯着两丈前狂饮的江浊,不过他却一直没有出手。
屋内有风,有风却也温暖无比。
江浊又喝了两坛酒,他又醉倒在桌上,黑衣人已离江浊三丈,他的身前没酒,可他的身形却又像是喝醉一般。
吱,破门声响,这一次来的却是人。
有脚步声的肯定是人。
来人一进屋便坐在江浊身前拍碎桌上最后一坛酒仰天畅饮,道:“他是谁?”
来人放下酒坛,这时便看清此人居然就是刚刚离开的左刀客。
江浊道:“你要的人。”
左刀客眼睛狠厉的盯着三丈处的黑衣人,又问道;“是他?”
“应该是他。”
江浊也不敢肯定,此人有他的剑,有他的剑招。至于其他人也有没有,他不知,不过此事却一问便知。
他已站起身,他喝空了四个坛酒,可他还是摇晃着站起了身。
身子摇晃,步子却还是走得极稳,极慢,几步间来到黑衣人身前一丈。
“这是什么位置?”江浊指着自己站着的位置问道。
“生死的位置。”
“可你为什么不拔剑。”
“没有剑如何拔。”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悲凉,他的人也有些悲凉。
他不是不拔剑而是拔不了,没有哪个的剑客可以在中了罗红毒之后还可以拔剑。现在的他已明白,可这明白却是太晚,此时的他剑已受制于人。
“有没有兴趣喝酒?”
“好。”
江浊见黑衣人答应几步间便又坐回位置,黑衣人也将自己的剑扔在地上,坐于江浊身侧。
“等等。”左刀客突然对着正准备一干而尽的黑衣人道。
说话间,他便已出手,他的右手在黑衣人身上点了十八下,这十八下正是黑虎镖局另一项绝技,定脉手。
黑衣人连连苦笑,望了眼身旁面带仇恨盯着自己的左刀客又接着端起酒坛仰天大饮。
喝了不过两口,他便放下酒坛,奇怪的看着江浊。
只道他饮的不是酒而是水。
不过更奇怪的便是他刚刚消失的内息又回到体内。然而此刻他还是不敢乱动一分,他的内息还在,身上的主脉却已被定住,定住他八大主脉的正是左刀客的定脉手。
一手定脉,内息无用。
江浊放下酒坛,道:“奇怪?”
“奇怪。”
江浊哈哈哈大笑了几声,又端起酒坛痛饮几口不再说话。
江湖上有罗红毒的只有童子,可今晚却还有一人也有此毒,那便是这左刀客。
刚刚江浊见到那个自杀的拿鞭中年人后便知那幕后之人今晚绝对会出现,一个对尘世有留恋的人不会对自己出手那么快。如果有,那么便是这人知道自己不会死,只有知道自己不会死的人才会这样将生死看轻。
不过他还是死了,他该死的时候没死,不该死的时候却偏偏死了。这是多么的奇怪,多么的讽刺,就如人的生命一般。
屋内吹来的是风,风中却有毒,罗童子说得不错,中了罗红毒的人哪还能拿剑。所以黑衣人的剑早已不在,哪怕是被他紧握在手中,那也只不过是一个剑的模具。
“剑鞘呢?”
江浊放下手中的酒坛,他的声音如秋水一般冰凉,如冰雪一般刺骨。
“不知道。”
“上月初七你知道我在哪?”
“知道,京城的黑虎镖局。”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去哪?”
“知道,为了那把剑鞘。”
“可你不知道它在哪?”
“是。”
“拔剑吧。”
江浊已离开桌子,他已将自己手中的剑放下,他已拿起黑衣人仍在地上的剑。
这把剑跟他的剑一模一样,长短,轻重,分毫不差。
黑衣人长长的看了桌上的利剑很久,道:“好。”
他已站起身,他已将剑握住,他的内息已运行无畅。
风声,屋内的风声。
风声,屋外的风声。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拿着一模一样的剑,不过一个人的脸上是冷冽,另一个人的脸上却是淡然,无比的淡然。
有剑
剑来了
黑衣人刚刚站立不过片刻便已出招,他完全有把握可以一剑之下便将这人杀死,因为这人所有的剑招他都早已明了于胸。
嘭
有人倒下。
倒下的却不是江浊。
黑衣人倒在地上,他的胸口已中剑。他看清那把剑如何的来,他看清那把剑的方向,可他还是挡不了这把剑,这把他早已熟知的剑。
他输了,比剑就是生死,他输了剑,就是输了生死。
胸膛在流血,他的脑子里却是想着刚刚那把剑。那把不快的剑,那把熟悉的剑。那本是他手中的剑,此时却留在他的胸膛上。
两寸,两寸的剑插在心脏处是致命的。黑衣人没再多想,他也不能再多想,死亡,正是如此简单。
左刀客看着地上的黑衣人,叹息道:“他死了。”
江浊放下手中的剑,直直看着地上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良久无言。
黑衣人的剑法很是厉害,可他还是死了。但他却不是败在江浊的剑下。
他的剑和江浊的剑一模一样,可他用的剑法却不是江浊的剑法。
一个剑手,他的剑法是独一无二的,他用的剑也是独一无二的,高手相争,差之厘毫,输于厘毫。
他的剑法是他的剑法,他用的剑却不是他的剑,所以他只有败,只有死。
“他不是凶手。”
“我知道。”
没有哪个明知要死还要比剑的剑客是凶手,这种人是高傲的,高傲的人是不会对不配出剑的人出剑,可也正是因为他的高傲,才会有今日的死亡。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他为何和江浊长得一模一样。
他到底是谁。
没人问。
江浊没问,左刀客没问。
真正的凶手还隐身在某一片黑夜之中,但那一片黑暗总会被光明笼罩,就如客栈外的天空。
晨曦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