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无名的小屋。
屋内的人已不再伤心,血已干,人还有何伤心。
江浊缓缓起身,直立于黑暗之中。屋外月光满天,屋内却只有一丝微光,一丝透屋的微光。
他已不知站了多久,他已开始一件一件穿好自己的儒服,他的剑不在腰上而是在手中。
“越王秀”
他听过这个人。这人虽不在江湖,可江湖上却一直流传着他的大名。只因他姓越王,只因他是越王家的嫡子,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越王家的当家人。
还因为,江湖上流传着的一句话,南越北江。
现在的江浊已明白,这个越王秀正是越王家这一代的当家人。
千古越王剑家,以剑为生的家族,何等的厉害,何况是他的一代当家人。
他杀得死越王秀?
他不知,他真的不知,他就连能不能从越王秀手上活下去都不知道。
他的剑不在腰上,只因他要随时对付一个可怕的人,可怕的敌人。
这个敌人有多厉害,剑有多快,他不知道,他一点也不知道。
他虽比这人早入江湖一年,可是他照样没有一丝一毫信心。
越王秀刚入江湖,刚入江湖的人是无敌的,因为还没人见过他出手,一个连出手都不清楚的敌人是多么的可怕。
他的剑在手上,却如月光一般寒冷。
他早练剑一年,可他的剑早失去灵气一年。
剑是有生命的,剑法也是。学剑不代表时间越长越厉害,时间只能将你的招式变得更圆融。而正是这样你才会失掉剑的精华,剑的灵萃。
他相信这一句话,只因这一句话是“他”说的。
而他正是百年来江湖最厉害的剑客,最会用剑的人。百年江湖,只此一位。
“剑鬼。”
他手中的利剑握得更紧,身上本已凝结的血迹又开始外冒。
血又流,心又伤。
他想的不是女子,不是刚刚跟他共赴云雨的女子,也不是门外偷偷瞧他的女子。是那个人,那把剑,那把剑鞘。
那把约定的剑,承诺的剑,可他居然将承诺丢下。
他恨自己,他无比悔恨。
他不知何等小人敢去那个地方,敢动那把剑,敢动那把剑鞘。可他还是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已不配拿剑,不配拿名家的剑。
此时他手中的剑只是一柄利器,一柄杀人夺宝的利器。
七月初六
上京城
三日内,剑上已染血十三人。
这十三人都是江湖上有名的江洋大盗,可他们还是被江浊手中的剑送去地府安生。
只怕他们去地府也不能安生,平生坏事做得太多,至少也得先去十八层地狱走走。
风声,雨声,喧嚣声,不管什么声音都没能让江浊心中的杀气减弱一丝。
他拿着剑,握着剑,不断奔行在江湖南北之地。
昨日他去了南地一趟,杀了南地最有名的大贼。此贼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可不大,有偷天之能。只可惜他终究还是人,是人都会死。
一千二百里
他一日之内奔行一千二百里。
上京城
夜幕下的上京城。
喧嚣,繁华,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上京依旧如此。江浊的步子很慢,身子却将这繁华远远抛在身后。
七月初七
狮子巷(镖局一条街)
黑虎镖局
江浊
他已到黑虎镖局的大门,他的剑已在手上。可他始终没有推门,没人看得到他的眼神有多复杂。他今日本该在南地继续杀戮着大盗,可他却奔行一千多里,累死六匹骏马。从南到北,一路疾驰到上京城,黑虎镖局。
“剑鞘,黑虎镖局。”
六个字,六个简单的字就让他一日奔行一千二百里。
他不敢推开这扇大门,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黑虎的大名,每个人都知道黑虎的忠义就如他手中的刀一样真实可靠。
他推门,他一定要推门,这是他的剑鞘,这是传说中的剑鞘。
他的眼神坚定,他大步迈向屋中。
鲜血,空气中的鲜血。
死人,一路躺着的死人。
每一个人都已死,每一个人都已躺在地上。
七十七个人
男女老少七十七条人命。
每个人都是中剑而亡,剑锋入体两寸,不深,却足以要命。
江湖上用剑的人很多,用两寸剑杀人的却只有江浊,只有他的剑才会那么稳。
七十七个人,七十七条命,江浊在这一刻已忘掉那把剑鞘。只有躺着的七十七个人,七十七条刚刚还鲜活的生命。
生命,多么的可贵。
他已来到大厅。
黑虎镖局内有七十八个人,只有七十七个人死去。还剩一人,还剩下的这人正是黑虎镖局的当家。
他坐在厅中上首,他是一个地道的北方人。
身形高大,四肢粗大,腰与肩宽,长发披肩,好一个汉子。
只是这个汉子的眼里满是懊悔,满是悔恨。
“你看见了。”他说话,他说话的声音是多么的凄凉。就如瑟瑟的秋风,瑟瑟的落叶。
江浊没有答话,他的身形挺得很直很直,眼睛很厉很厉。狠厉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坐在上首的黑虎。
“他们该死。”
无奈,多么的无奈。
七十七人是他的兄弟,他的妻子,他的手下,可他居然说他们该死。
“没有人能决定别人的死。”江浊的声音就如冬日的冰雪一样寒冷。
黑虎仰着头,泪水满目。哪一个汉子喜欢流泪,他们流泪的时候正是连血都流不出来的时候。
黑虎大吼道:“他们该死,他们不但该死,而且早该死去。”
过了片刻又接着低沉道:“他们怎么会认识我,怎么会认识我,如果不认识我也不会该死。”
江浊问道:“你在等我?”
“对。”
“为什么你不死。”
“我只配死在你的手里。”
“为什么动那把剑鞘。”
“我用刀。”
江浊已不再问,他不能再去问一个被蒙住眼睛的人。
他用刀,是啊,他用刀,这是多么的可悲。当今江湖八成人用剑,这是一个属于剑的时代。可这个时代他偏偏用刀,他的刀偏偏很利,而且不单刀利,他的人更是在江湖上鼎鼎大名。
“我恨啊,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用刀。”
他的刀插在身前,漆黑的环刀,锋利弑骨。可就是这把锋利的环刀却埋葬了他一生,让他在江湖中永远都是一只可怜的蚂蚁,稍微大一点的蚂蚁。
“听说你很厉害”
“有点”
“你用什么?”
“刀”
“刀?”
“刀。”
来人不再询问,他的脸上已露出嘲讽。
刀,一个用刀的人怎么配在一个用剑的江湖上响有大名。
他恨,他恨自己用刀,他同样也恨那些将剑捧起来的人。特别是那个人,那把剑。
突然有一天,突然有个人来到他府上告他去偷那把剑鞘,那把被众人捧起来的剑鞘。他的心满是沸腾,他要去,他要偷到那把剑鞘。他要告诉整个江湖,这个江湖不再是用剑的江湖。
只可惜,只可惜他拿到了剑鞘,然而那个人却也用剑。
一切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圈套。他跳了进去,心甘情愿的跳了进去。不仅输掉了自己的一切生命,声名,更是输掉了自己周围人的一切。
耻辱唯有用鲜血洗清。
他动剑,他从未动过剑,可他还是用剑杀了七十七个人。
“你要死在我的手上?”
“对。”
“怎么死?”
“你用剑我用刀。”
“你要借我之手。”
“对。”
“我会借你?”
“会”
“一定?”
“一定。”
江浊已不再问话,他已转身离开大厅。
屋中之人早在他来时就已死去。他还在只不过是等待着江浊的到来,等待着江浊的剑到来。他不能再活着,唯有死在剑下,唯有死在江浊的剑下。他的刀,他的声名才有可能继续流传在江湖。
七月七日,七夕节。女郎织女相会,正是漫天星月的大好日子。
武场,镖局武场。
江浊持剑而立。
黑虎握刀于前。
冷
冰冷
夜冰凉,刀剑也冰凉。
他要死,但他死前一定会用出自己全部的力量。他知道,江浊也知道。
没人动,没人敢动。
高手,两人都各自是刀剑顶峰上的高手。
剑走轻灵,刀走霸道。
没人动,不管是谁都不愿先动。
剑走轻灵,可江浊的剑已到举轻若重。
刀走霸道,可黑虎的刀已到举重若轻。
高手,可怕的高手。
满月星光在突然在这一刻消失,像是为了地上两人的两人,又像是为了天上的两人。
剑动了
刀动了
同一时刻,在同一时刻他们便出手
没人看清他们的刀剑,没人看清他们的动作。
叮当声,乒乓声,兵器声,脚步声,空气声,场中有各种声音,各种凌乱却又美妙的声音。
刀剑相碰,谁也不肯相让。
两人,厉害的两人。
两人,已交手二十四次的两人。
寂静,场中又陷入一片寂静。
星月漫天,星月又再次出现。
两人,身染鲜血的两人。
江浊回头看着自己的受伤胸膛,道:“好刀。”
的确是好刀,江浊上身的胸膛已满是鲜血,身上已不知受了多少道刀伤。
黑虎笑了笑,道:“好剑法。”
的确是好剑法,黑虎的的胸膛只有一剑。剑不深,只有两寸。两寸剑锋刚好插在心脏处,好剑法,要命的剑法。
星光,月光,满天满地的星月之光。
江浊已收回剑,江浊的剑已在腰上。
不管是什么仇恨都可以用人的鲜血洗清,更何况是生命。
他的剑已不需要在手上,他开始明白那个人留下那把剑的意思。
这是一个江湖,这是一个宽阔的江湖,江湖里不应该只有一把剑,一把刀,一个人...
应该有无数的人,无数满是热血的人,无数的剑,无数不寂寞的剑,无数的刀,无数不再悔恨的刀。
这是一个江湖,也同样是所有人的江湖。
他要追回那把剑鞘,但他又不着急追回那把剑鞘。
他要拿回来,仅仅只是因为承诺,一个承诺。
男人的承诺
拿剑人的承诺
江湖人的承诺
一个承诺,便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虽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