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拍打着此方堤岸,骄阳依旧,骄阳却也在慢慢消散着身形。
江水声,震耳欲聋的江水声。此处江岸的水声比平时更要大上一些,上游更是不断飘来枯树,碎屑。天依旧晴朗无比,可是稍微有些经验的渔人都知道。天,快要变了。
粗大汉子一直跪在莫白身旁,他的身形是那样的宽大,在天地中却又是那样的渺小。
一粒粒碎银洒落在地上,散发着夺目的银光。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应该把他捡起来,好好擦拭,放进兜里,可此处岸边的人却没有人这样做。
碎银散发着光芒,可是再夺目的光芒仍旧被人忽视在这平地上。
两岸的虫叫猿鸣声变得急促,急促的,此起彼伏的,连绵不绝的鸣叫在这两岸相连。
徐徐的风已不再温柔,停泊在江山的小船随着急流的拍打摇晃不已。
骄阳依旧高挂,高挂的骄阳下一点点渗透着一些薄雾,似雾,却是云。
洁白的云慢慢凝聚得微微漆黑,厚黑的云层一点点将骄阳掩盖,天地已不再明亮清丽,天地中昏暗萧瑟。
风,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风吹过老树,吹过老树上的枯枝,吹动枯枝上的黄叶。
黄叶漫漫,随着那阵风不断的飘散在天地中,一片片黄叶,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到后来都累积成地上的积叶,等待着雨珠的敲打。
寒风抖枯枝,黄叶随风舞,厚积落叶,听雨声。
好美妙的一副画景,只可惜此景却无一人欣赏。
黄叶随风,随风的黄叶远远的离了枯树,摇晃在山中,摇晃在江上,它像是随时可能落下,可它却又不断在升起。
黄叶轻舞到岸,岸上的人昏昏沉睡。
黄叶轻舞,轻舞到睡梦人的头上。
风,昼停。
叶,轻落。
黄叶轻落于脸,带着丝丝的怪异的感觉。
黄叶又再一次飞舞,这一次随着的却不是风。
沉睡的人幡然醒来。
莫白睁开眼,睁开眼望着天,睁开眼看着眼前跪在身旁的粗大汉子。
粗大汉子被莫白的动作惊喜,他咧嘴笑了笑,只是他那嘴无论如何却都是咧不开。
“起来吧。”莫白轻声道。
粗大汉子连连点头,直直起身,双腿不过刚离地便又扑腾一下跪在地上。他跪着的时间太长,太长的时间让他的双腿失了知觉。
粗大汉子倒是一副没事的表情,脸上甚至带着些傻笑。
莫白没有说话,他望着天,望着那快要被黑云笼罩的天,只是他那眼底深处却有丝别样的东西。
粗大汉子的双腿已勉强站得稳。莫白一粒粒捡着地上的银子,每捡一粒还放在手中轻轻擦拭一番。
二十两银子,二十粒银子。
要的时候没弯腰,取的时候却弯了。
他弯着腰一粒粒小心的捡着银子,他的脸色依旧是平静无比,没有一点对不住自己刚刚那番男人的话。
粗大汉子的眼中有些感动,有的人总会让人感动不已,他不是为自己感动,也不是为眼前的人感动,而是那个还躺在茅屋中的女人。
一个男人,一个丈夫。
为了当好丈夫,他可以不做男人。
风,来得更急。
银子,已放在小袋。
莫白的脸上难得有点喜色,若水的药又有着落,甚至这次还能给她添一床被子。他开心,若水能够好一点他便知足不已。
“回去吧。”莫白道了一声便朝着江边的小船走去。
小船摇曳不止,急流在这阴沉的天中更显威力。
缚船的绳子被粗大汉子解下,莫二轻轻的摇了摇船。
小船的速度很慢,这是急流,也是快要落雨的急流,同样还是清河江上的急流,只有走出这段流域回到主干上才算得安稳。
船上两人各自安生。
莫白平稳的划着船桨,粗大汉子一脸思索的状的坐在船舱。
他坐在船舱中,转过头偷看一眼划船的男人。很平凡,很普通,跟江上其他的打捞人没有什么两样,可真正认识他才会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他们识得并不久。
一年前
渡口,喧闹的渡口,吃渡口饭的有几种人。
靠船吃饭的渔民,但这些渔民却又大多不会将船停在渡口。
靠船运输的商船,这些商船来来往往游走去南北江各地,里面的人大多掌握在小城的张大首领手上。
打捞人,靠打捞沉船吃食的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活路,不知道哪一次下去后便再也升不起来。
还有最多的一类人,码头上的苦力。
苦力是平常的事,张大首领虽然霸道无比却也无法让这碗饭完全握在他手上。
岸上的苦力大多都是张大首领手下的人物,但还有一部分是城外的村民,这些村民大多是家里连一厘薄田都没的人。这些人又不愿当那些地主老爷的佣户,只好早早的便来到这岸上寻找商船货物。
打捞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甚至很多天,吃住都在船上,他们吃的是水上的饭,活的也是水上的人,有的人把他们这一类人叫做水猴,那是无比的正确。
生在水中,死也在水中。
他今日醒的特别早,天地灰蒙,寥寥繁星还高挂在天中。繁华的码头还是一片冷清,他听不见打更人的更声,但凭着自己的眼力看,此时不过刚过深夜。
他起了身,离了船,这是冬季,江面上冷如冰雪高原。
他的身形有些哆嗦,哆嗦的从船中取出一小坛酒,哆嗦的站在岸边抖动着身体,一口烈酒下肚,身体才微微好受一些。
江面上笼罩着浓浓的雾,浓雾弥漫在整个天地中,他努力的看了看四周,却发现只有那不断呼啸的寒风。
又大灌一口酒,这次的暖意来得更猛,眼睛也在此刻见得清楚一些。
他已上岸,前方远处却有一个直直的,长长的,黑黑的影子。
是什么?
他有些奇怪,作为一个打捞人平时也是经常去河神庙中拜祭的人物,没办法,哪叫他们是靠水吃饭。
他满是疑惑,本想回身船中,不过到最后还是好奇站了上风。
他又猛灌了一口手中的酒,甚至灌得有些猛,口中不断咳嗽。
那个黑影还在那,直直的在那,他刚刚的确是灌得猛了些,但那不断的咳嗽未免也没有些试探之意。
他塞了酒瓶,顿顿足,慢慢的向着那黑影走去。
一步,一步
岸边除了那呼啸不断的风声之外只有这空旷的脚步声。
黑影依旧
他已向前两三丈
他突然有些后悔,万一是一些脏东西怎么办。想着,刚好有一阵寒风刮过,身体一抖,也不知是这寒风的原因还是那黑影的原因。
他顿住脚步,可他刚刚停住却又向前了一步。
继续向前
刚刚灌入肚中的几口酒醉意已起,他的脸色有些微红,他的步子有些摇晃。当然,这一切他自己都不知道。只当自己是好奇占了上风。
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
空旷的岸边,脚步声更加沉重。
“喂,你站在那干嘛。”他大大的吼了一声。
他的眼中那个地方仍旧是一团黑屋,但他还是大大的吼了一声。醉意虽已至头,可他仍旧算不得笨人,这一次仍旧是一次试探。
他的眼神微眯,脸色通红。通红的脸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迷离,迷离的眼神扫视着前方那团黑影。
真的是一个人。
他好像突然间看得清楚无比,他看到一个人站在岸边。
酒壮人胆,他的步子又大大的迈开。
浓雾已在眼中变为薄雾,黑影已在眼中变为人影。
是一个人
他站在这人身旁,口中打了一个酒嗝,微微江风吹来,空气中有着淡淡的暖暖的酒意。
“你在这干嘛。”
这次他见得清楚,见得清楚是一个人,一个穿着破烂的男人。
穷人,比他还穷的穷人。
他的脑中立马下了判断,他有些后悔。口中又打了一个酒嗝,手却不由自主的摸上酒坛,一手拔开酒塞。
酒香,岸边逐渐浓郁的酒香。
他灌了一口酒,接着问道:“你是来做苦力。”
那人没有答话,空旷的岸边将他的声音吞噬得干干净净。
他指着天上还闪烁着明光的星辰道:“你怎么来这么早。”
那人还是没有答话。
“你是哪个村的?”
“你是个哑巴啊?”
“你是个聋子?”
“完了,完了,我跟聋子说话了。”(当地古传:跟聋子说话要受天老爷的惩罚,其中有故意欺辱之意。”
“你怎么就穿这件麻衣?”
“你冷不冷?”
“你喝不喝酒?”
“你要不要去我的小船做做,我的小船暖和。”
...
他不再记得自己到底还说了些什么,等他醒来的时候已躺在自己的小船内,小酒坛已空,空着的小酒坛放在船内的小桌上。
他的头有些头痛,他摇晃着起身,摇晃着离了小船。
骄阳高挂,浓浓的雾气早就散去,渡口喧嚣震天,来来往往的商人川流不息,繁华无比。然而他一眼便就见到昨日的汉子。
他约莫三十,穿着单薄,今日虽有骄阳,但仍旧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大冷天。
他正下了一艘商船,肩上背着不知名的货物,他走得很稳,腰很直。
他很普通,但刚刚下船的他一眼便见到。
做过苦力的人都知道,腰直肩东西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每一个干苦力的人都会习惯性的弯弯腰,有些干了一辈子苦力的人,腰永远也直不起。
他的腰很直,他的身子很稳,他肩上的东西不是很轻反而很沉,踩在商船搭在岸上的踏板上,踏板微微弯曲。
他是一个汉子。
一个汉子是很难见的,一个真正的汉子更难见。
他一直注视着他,看他不断的从商船上下,看他的肩上不断的轮换着各种货物。
午时
渡口仍旧喧嚣,做苦力的人蜷缩在一边吃着准备的干粮,他们休息的地方刚好是他小船的近处。
这是一个角落,一个偏僻的位置,苦力在此休息,穷苦人在此安生。
周围的苦力都吃着备用的干粮,大多是一块块不大的饼,有的也是一些黑乎乎的不知名的东西煮成的东西。
作为同样是穷人的他当然知道那是树皮煮成的吃食。
他就坐在地上,那个还不到三十岁,身穿麻衣的汉子。
不管是好或不好都算是吃食,而他手中却是空空无一物,他那破旧的麻衣上恐怕也放不了任何东西。
粗大汉子定了定身子,大步走上前去。
一个喝醉酒的人怎么能安稳的躺在自己船上,一个喝醉酒的人怎么把酒坛放在桌上,他识得。
走到跟前,粗大汉子做了下来,坐在他的身旁,从怀中摸索出一块面饼。
面饼生硬,上面沟壑丛生。
“答礼。”他将面饼送到这人面前,口中说道。
答礼是此地流传很久的风俗,意思是人受了天大的恩惠一定要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这人对他的恩惠还算不得答礼的程度,但他仍旧说了句老话。手中的答礼不过是一块生硬的面饼。
他没有接下,他没有伸手,他的眉毛微皱,看着身旁说话这人。不过片刻,皱眉抚平,便伸了手,接了饼子,只不过却是两手接过,微微用力,一块本就不大的面饼化一为二。
他递了过来,粗大汉子不想接,但他又不能不接。
骄阳,骄阳轻洒在天地万物上。
骄阳,骄阳温暖在人心上。
一个搭档需要认识多久,一个朋友需要多少时间,粗大汉子没想过这些只属于城中大人研究的问题。他只知,一个饼分为两半的时候,一个朋友,一个搭档,已经来到。
江上拍浪声依旧,他坐在船中,远望渡口,凉风吹过,心却满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