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后,晚风追着月色悠悠飘进房间,拂过重重纱幔,郑长素翻个身喃着梦语,桌案上的《诗经》被轻轻带过一页……
失眠半夜之后,郑长素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没精打采的走进饭馆,叫了一大盘酱香肘子就开始大块剁肉,耳边有着周围食客的闲谈。
“……你可是不知到,那火到现在还没灭那!”
“可不是,你说那么大个寨子一夜之间全没了,我看就是这玉水寨平日里缺德勾当干多了,连老天都看不过眼……”
两人正聊的起劲,突然呯的一声,只见一只满是油光的手,一爪子拍到正相谈甚欢的两个人的桌上,桌上盘子震三震,两个人齐齐视线顺着油乎乎的手上移,移到手主人的脸上。
看着呆若木鸡的两个人,郑长素轻咳一声,把两个人石化的人的魂儿叫回来,下一秒一双单凤眼弯成一道小月牙:“敢问两位说的可是南宫山上的玉水寨?”
两人动作一致的将头点成小鸡啄米样。
接下来这横空杀出来的姑娘的反应令两位食客诧异,只见那双凤眼渐渐弥漫出一场风波,溢出太多情感,有不可置信、疑惑、震惊、还有一丝丝的无措,最后糅杂在一起看似尘埃落定。
郑长素胸中满是无言的怒火,烧的胸腔生疼!脚下生风,眨眼间便从饭馆消失不见。
郑长素用轻功快速奔往南宫山,这是迄今为止将轻功用的最淋漓尽致的一次,即便如此,郑长素还是觉得慢的要命,玉水寨近在眼前,一股刺鼻的浓烟率先冲进郑长素的鼻腔,脚下不停在树干上猛的一蹬,高高跃起,稳稳落地!
映入眼前的全是断壁残垣,一片荒芜,冲天的烟雾呛的郑长素不住的咳嗽,看着面前这一片废墟,堵在心里的那股莫名而起的怒火变成了麻木,视线里周围的景物变的扭曲缓慢起来,但脑袋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拖着沉重的步子,看着身着黑衣红边的官差们抬着一个个被烧焦的尸体陆陆续续走过她身边。
就在这时,其中一名官差注意到她的存在,直接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姑娘怎么在这?我等本来还想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在找姑娘的,这样也好,一会儿姑娘就随我去领赏金吧。”说话的这个官差正是之前为她带路的那个人。
“赏金?”语调僵硬满脸茫然,什么赏金?
“自然是绞杀这些匪徒的赏金啊,一会儿姑娘随我等一同回衙门,禀明大人后便将赏金如约兑现给姑娘。”官差说道。
“我杀的?你觉得就我一个人可以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人?顺便再点一把火把一切都烧的干干净净?”接连的疑问句,句句质问,昭示着所有的不可能。
谁知那官差闻言只是眯起小眼,一张只浮于表面的笑脸像是没听见郑长素所有的质问似的,言语上依旧不卑不亢,但实则漫不经心:“姑娘,这玉水寨的恶贼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对官对民都是再好不过,还望姑娘就别陌生事端,安心拿钱便是。”
手攥成拳,指甲扎进了肉里郑长素都没感觉到,她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阵阵寒意而发抖,闭上眼睛,强迫自冷静下来,在睁开眼时,郑长素问出最后一句看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的话:“那些被山匪抓进来的无辜人,还活着吗?”
“姑娘该问自己,而不是问在下。”官差答完一拱手告辞:“在下还有公事在身,不便相陪,我看姑娘你面色不太好,要不就明日在到衙门里领赏金吧。”
……
郑长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山的,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在河滩边,沉默着将鲜血直流的手泡进涓涓而流的水流里,水流刷过伤口带起一阵刺痛。
郑长素心乱如麻,这短短几天经历的事纷杂繁乱,让她手足无措,心里只觉得委屈,她明明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可现在却莫名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除了那些该死的,还有那些无辜的人,正是这些无辜人才是此刻让郑长素不知所措百感交集的根源。
郑长素双手环膝把头埋进去,眼泪氤氲了布料。
她好想回九歌,想严肃却总护着自己的师父,想总跟自己一起偷酒喝的长穗师姐,想古板的大师兄……外面的世界,为什么跟书本里写的不一样……她明明没有杀人,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
哭声越来越大,从起初的低声抽泣渐渐变成嚎啕大哭,十五岁的年华,该是懵懂的,不谙世事的,该是被人小心翼翼护在手心里的,现在却被迫以这种方式成长。
哭声穿过树林,惊起一片飞鸟,将疾驰的马也惊的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焦躁的不停徘徊,马车被马儿带的乱晃起来,驾车的小厮赶忙狠狠扯紧缰绳让马停下来,结果适得其反,马反而挣扎的更厉害了。
“畜生,你还造反不成?!”驾车的小厮,高声斥骂,眼睛瞪得像铜铃,扬手又将缰绳狠狠一扯,马这才被迫平复下来,只是不断踏地的前蹄彰显着马儿的焦躁。
马车上的帘子被一双消瘦却修长的手掀开,山间凉风灌进马车,男人蜷手掩在嘴边低声咳嗽起来,架车的小厮赶紧想把帘子放下,男人却摆了摆手,手臂伸出来,示意自己要下来。
小厮赶紧把男人从马车里扶下来,只是嘴里还止不住的念叨:“公子,你身子不好,这山间风凉的,万一受了风可怎么办。”
“无妨,咳咳……咳……。”
“公子……”小厮还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亦步亦趋的紧跟着自家公子。
明明已是快入夏的时节,这位‘公子’身上还披着狐裘,狐裘本显得人臃肿,穿在这位公子身上却依旧难掩其消瘦的身形,男人向前走了几步,用耳细听,果然,从树林传来的声音虽然隐约,但却是哭泣声无疑。
“公子,你这是去哪?”看着自家公子竟是向树林方向走过去,赶忙跑到前面追问。
“阿辰,你去牵马,在找处水源取水,然后在这等我。”男人语调温和,但却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意味,阿辰还想说什么,看到公子那双眼睛后,最终把想说的话通通咽进肚子里,不甘心却还是乖乖的站到一边不再跟着男人,只是叮嘱:“公子,阿辰取完水就去接您……”
“好。”公子答应一声,便向树林里走去。
寻着声源,越走越近,走出树荫后眼前豁然明朗,适应了有些刺目的阳光之后,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姑娘缩成一团坐在河滩边嚎啕大哭着,看来哭声的源头便是来自这位姑娘了。
“姑娘。”
正在嚎啕大哭的郑长素,突然听见耳边出现一个陌生的声音,惊得猛抬起头,入眼便是一方洁白的绢帕和拿着绢帕的修长却消瘦的手指。
郑长素慌忙站起来后退一步,手忙脚乱的在脸上一通乱抹,把眼泪鼻涕全擦到自己袖子上,然后又刷的背过手去,又看见那只手还托着那方绢帕维持着递出的姿势,郑长素又刷的伸出一只手夺过帕子在赶忙缩回身后。
被郑长素这一连串动作惊住的男人,顿了一下方才收回自己的手,看着面前局促不安不好意思的姑娘,笑了一下,声音很是温和:“原来是姑娘。”
“啊?”郑长素傻愣愣的发出了个单音节做回应,这才闻声细细瞅了眼面前的男人,面若纸色般平凡的脸,和那双让郑长素印象深刻的狭长双目!不正是之前在驿站遇见的孱弱男人吗,郑长素又想起自己现在这幅鬼样子,竟然还被认识的人看到了,就恨不得立马跳进河里。
她现在的确是形象尽毁……往日灵动好看的丹凤眼肿的像两个核桃,鼻子通红,巴掌大的瓜子脸都哭肿了一圈,脸上的脂粉也被眼泪糊的乱七八糟,在加之刚才慌乱中的一抹更是……惨不忍睹。
男人似是看出她的窘迫,不留痕迹的侧过身,不在看她,狭长双眼波澜不惊的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流。
一时间寂静无声。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好半天,郑长素下意识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她只有紧张时才会做这个小动作,郑长素攥着男人刚刚给她的手帕,不好意思的出声道谢:“谢谢你啊。”
男人闻声一笑:“是我唐突了,不过姑娘放心,在下已忘记刚刚看到的。”男人的声音如同面前潺潺而流的溪水,沉静温和,这样的声音很容易让她人卸下心房。
听了他的话,郑长素又挠了挠脸颊,只是光看着这个人的侧影,就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上早课时,师父念的《诗经·国风》中形容君子的一篇“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明明这个人长得这么普通,可郑长素就是觉得那些书里描绘的君子就跟面前这个男人一模一样。
山间凉风吹过,旁边的男人又是一阵咳声,密密麻麻不间断的咳嗽使男人弓起了腰,郑长素的行动快过脑子,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手自然的放到男人背上,轻轻拍着替他顺气。
“咳咳……多……咳咳、多谢姑娘。”
听他呼吸急促不匀,郑长素眉头紧皱,收回放在他背上的手,然后一把拽过男人的一只手,搭在男人手腕上,切起脉来。
“姑娘?”温和的声音有一丝微讶。
“别出声。”郑长素再三确认过脉象,又抬头仔细观其面色后将男人的手松开,就在男人收回手时,郑长素突然看见一个印记赶忙将手又拽了回来,一把掀开男人的衣袖,绯色印记漏露了出来,看到这个印记郑长素顿时将眉头皱得都可以夹死几只虫子,说:“你身体里本就有毒未解,怎么还中了苗疆蛊虫?都这样了你还乱跑,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郑长素严肃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狭长的眼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揉进几分笑意,男人将手负在身后,眼神望着远山,语气清淡:“这话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
“啊?什么?”
“没什么,姑娘也通晓医理。”男人话转一方。
“跟我师父学的,我师父医术非常厉害!不对,扯远了!治你的大夫没跟你说吗,你这样的身体最忌讳长途跋涉,应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静养才是,你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郑长素问道。
男人摆出一副但笑不语的表情,郑长素表示这表情她略感熟悉,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
“……天色将晚,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此处人烟稀少,恐会有危险。”男人率先打破沉默。
“哦、哦!”郑长素赶紧点点头,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落下一半,拿出攥在手里的帕子打算还回去。
“额……”郑长素刚张嘴就卡壳了,她还不知道面前这位的名字,脚尖不由自主的原地画圈,试探着问道:“你…芳名啊?”
…………再一次陷入沉默。
就在郑长素以为男人还是不会说的时候,一个低沉却有些嘶哑的声音却在耳边想起:“沈清之。”
三个字轻飘飘的飞进郑长素耳朵里,嘴角勾起一抹大大的笑意,伸手就拍了一下沈清之的肩膀,语气满是喜悦:“沈清之,我是郑长素,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拍完就抬起手打算把手帕还回去,却看见本来洁白无瑕的手帕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红,赶紧又把手连带着帕子收回去,讪笑到:“改天啊,改天还给你啊!哈哈哈……”干笑两声,内心暗骂自己蠢,手上有伤都忘了……
沈清之点点头,身后突然想起脚步声,只听一声:“公子,水取好了,咱们该走了。”
“好。”沈清之应了一声,然后便向郑长素道别:“沈某先行一步,有事在身不能相送,姑娘也快些离开此地吧。”道别之后,便随着有些急切的小厮走了。
郑长素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晚间的风特别刺骨,吹得郑长素打了一个大喷嚏,她赶紧边揉胳膊摩擦生热,边快步离开这里。
……
另一边,重新坐上马车的沈清之对于马车里突然多出来的人,眼中一暗,眉头轻蹙。
“你不该在这里。”沈清之道。
“只是想把这个东西交给你,顺便问一下,下一步需要我做什么。”来人把一个檀木盒子递过去。
“什么都不需要做、暂时。”沈清之接过檀木盒。
“呵……”那人低笑一声,又将一个小瓷瓶丢了过去:“他托我给你的,并让我转告你,少吃此药。”
“……你可以走了。”逐客令。
待来人走后,过了许久…消瘦的手指才缓缓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瞳孔骤然紧缩,便将盒子合上。
这些东西还远远不够,最重要的……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