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睿想起梦中叶素薰的言语,寒冬夜里,额头却一阵阵冒汗。程琛之前对叶素薰的态度便暧昧不明,如今华隐逸重伤了他,两个失意人凑在一起,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难料之事。
“那程琛现在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他从宫中出来回家以后,正好你家送了刘婉玉过来,刘婉玉落胎了,出来的竟是个成形的男胎,好像说是几个月大的模样,反正怎么看不是我爹的孩子,我娘当时要把刘婉玉赶走,刘家又来人了,我要帮着我娘,没注意他,后来没见着他了。”
“你猜他会去哪里?”虞君睿一刻不想等,他要马上找到人。
“你这么急找他干什么?“程颢不解地问道。
“素素不见了,很可能是跟他在一起。”
“在一起也没事,你的素素依我看,不会跟别的人胡来的。”程颢不以为然道,拉了被子就想躺倒睡觉。
“别睡,起来帮我找人。”虞君睿把程颢往地上拖。
“上哪找?”程颢打呵欠,道:“我大哥那人,跟谁都看起来有不错的交情,可骨子里冷着,没有一个深交之人,来往的又都是朝臣,今日出这样的事,他不会去谁家的。”
程琛来往的,也不只有朝臣,虞君睿眼前一亮,才叔和才婶往常每天都到小院中帮忙的,独今日没来,程柘定是在他们那里。
可是,他也不知才叔和才婶住在何处。
“她对我这么狠!今日若不是皇上念着往日情谊,我现在已是一具尸体……”程琛喃喃诉说着,苍白的容颜显出一片不正常的红晕,透明如冰雪的手指在拿着火钳不停拔动着炭盆红通通的炭火。
叶素薰沉默着,她认识的程琛,无论是狼狈或者端整,永远是谪仙一般的清冷淡定,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心乱。
爱,真的会让人失去本性失去最起码的自信与自尊。
午间她听着灶下的声响,心头一阵悲戚,虞君睿愿意为她抛下一切,甚至连男人最不屑做的下厨,他也从没抗拒过。
心绪纠结烦乱,一时间不知怎么面对虞君睿祈盼的目光,叶素薰恍恍惚惚出了小院,却在路上遇到失魂落魄的程琛,程琛当时拉住她的袖子,骤然间便泪如雨下,后来,他把她拉到才叔才婶的家,一直不停地诉说着,他说他不在意前程,不在意能不能活着,可他在意,华隐逸竟然如此不将他放在心上。
“她眼里只有虞君烨,我什么都不算!”
“她首先是个母亲。”叶素薰低叹。“你不该想试图毁君烨哥哥的前程,孩子,那是一个母亲心底最不能触犯的底线。”
“可是虞君烨越是争气,她就越在意虞君烨。”程琛喃喃失语。
“君烨哥哥就算没有在仕途上出人头地,一辈子碌碌无为,华夫人也一样在意他。”叶素薰摇头,道:“程琛,你这一步错得一塌糊涂,你若是在皇上面前保举君烨哥哥,华夫人会觉得愧疚,说不定……”
爱屋及乌!你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叶素薰在心底暗暗道:像君睿哥哥,自己在意家人,他便跟着在意她的家人,他跟她爹没有相处过,说不上感情深浅,可仅因为那是她的爹,他便想尽一切办法要救她爹出来。他爹喜欢她娘,可他为了她,还是把她娘从他爹手里带走。
叶素薰在心中将虞君睿与程琛作比较,然后,她一颗心更乱了。
吱呀一声门响,才婶推门进来,一股冷风扑面而来,烛火晃悠了几下熄灭了。
萧瑟的光线照进屋里,天亮了,他们在火盆前坐了一夜了。
“程公子,素薰**,我做了早饭,你们来吃吧。”
坐了一晚,腿都麻了,叶素薰一个趔趄,才婶抢前一步把她扶住,笑道:“这要是二少爷在,该给姑娘揉揉腿。”
程琛闻言从自己悲愤的情绪中略略回神,看了看叶素薰,方发觉她眼眶红肿,显然夜里也哭过了。再想想叶素薰昨晚没有回去,却提都没提过要回去,疑云涌上心头。
“素薰,你和虞君睿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叶素薰摇头,泪水差点滑落,她和虞君睿之间,若是发生什么事还好,总有个解决的办法,偏偏那是前世已的事,人力无法扭转。
“你是不是要和虞君睿分手?”程琛问道。
分手?不分手?叶素薰也不知道,想着要分开,心尖剧痛,再不愿分开的。想着不分开,可前世的种种,又怎么去放下。
才婶煮的粥浓香爽滑,送粥的小菜清淡可口,叶素薰往日很喜欢吃的,这日却食不知味,拿箸的手久久不动一下。
“素薰,咱们假成亲如何?”程琛语出惊人。
“假成亲?”
“嗯,你是不是生虞君睿的气?你和我假成亲,让虞君睿误会你和我不清白了,若是他能不计较,不管他曾做了什么,你都原谅他,可好?”
“你是想,借此刺激华夫人?如果她爱你,听说你成亲了,就回心转意?”叶素薰接口,有些瞠目,倒不是程琛要假成亲的提议异想天开,而是华夫人在皇帝面前告发他的身世,使他差点丧命,他却还想挽回与华夫人的情缘。
“嗯,我不信,雪宜心中一点也没有我。”
“华夫人若是知道你和我成亲,只怕会离你更远。”
叶素薰并不认为华夫人会被刺-激得回头来找程琛修好,即便她喜欢程琛,可他们的年龄摆在那里,要虞君烨接受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后爹,情何以堪!
“就算离我更远,我也要搏一搏?”程琛咬牙,他想置之死地而后生,若华隐逸一点也不稀罕他,他便就此放下。
“可是咱们自己知道是假成亲,外面的人不知道,这,即便后来如了咱们的愿,人言可畏……”
“我是无所谓人言的,反正我前途也没了,因为身世之故,此生仕途无缘,若能与雪宜相伴终身,闲言碎语又算什么?不过你与虞君睿不同,我想,咱们的假成亲,连仪式都不要,你消失几天,过几天后,挽起妇人发髻,鬓上插朵红花,咱们俩人穿纹绣一样的大红衣裳,去他们面前走动……”
君睿哥哥是不会因此变心的,叶素薰心道,她那时遭刘婉玉所害,又被程夫人下了失忆药,失踪那么多天,虞君睿以为她陷身青楼,一样没有嫌弃她。
叶素薰想了很多,脑中蓦然开朗,既然前世之事人力无法改变,不妨就此放开罢,便依程琛所议,最后试探虞君睿一次。
程琛说三天后再出现,也不让才叔和才婶他们去虞君睿的小院了。
第一日叶素薰跟他坐在火盆边,各怀心事,相对无言。第二日叶素薰有些坐不住了,想起那时自己失踪,悬空山中与虞君睿相见,虞君睿憔悴不堪的容颜,不知虞君睿这两日会急成什么样?把虞君睿各种焦心的样子想了个遍,越想越不安,屁股底下的凳子成了烧红的铁锅,灼得人难受不已。
“你很挂念着虞君睿?”程琛幽幽问道。
“嗯,我怕他急坏了。”
“不知道雪宜有没有像你挂念虞君睿这般挂念着我?”程琛轻叹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
虞君睿在小院中等不到才叔才婶过去,这两日如无头苍蝇,在江宁城中到处奔走找寻。才叔和才婶既然愿意到他们那里帮忙,想必家境一般。虞君睿舍了高门大户,专在低矮的民居处寻找。程琛打开院门,一眼看到不远处正在跟人打听的虞君睿。
程琛霎地退回关上门,飞快地插上门闩。
叶素薰牵挂着虞君睿,此时跟虞君睿见面了,大约就跟虞君睿回去,再不陪他演假成亲的戏吧?
程杩着门板,脑子里一阵激烈交战,刚才一瞥之下,虞君睿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虞君睿,他认识的虞君睿身板挺拔笔直,一惯的从容漠然,冷酷地睥睨世间一切。刚才那个虞君睿微佝偻着背,卑微地挤着笑容……
一只寒鸦在空中飞过,孤凄地叫着,尖厉的呱呱哇哇声叫得人心头冰凉,天幕是一片死死的暗灰,虞君睿像游魂般飘荡着,机械地重复着问一遍又一遍的问话:“请问你们见过这位姑娘吗?请问你们认不认识这对夫妇?”
又是一个摇头不知的打击,虞君睿一手撑住墙壁,无力地靠了过去。连日的不眠不休奔波找寻,他的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深邃的眸子血丝緾绕。
寒风呼啸,气势冷厉,落叶尘埃在地上翻滚,飞向望不见的天尽头,冷风挟着无形的沙砺冲进喉咙,每张口说一句话,就如钝刀在喉咙拉锯一下。
这是这一条胡同的最后一家,刚才那些人都说没见过素素,看着才叔才婶的画像也说没见过。虞君睿的手落在门板上,迟迟没有敲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隔着木板,似乎能听到虞君睿沉重的心跳,能感受到他绝望悲凉的气息,程琛双手扣住门板,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吩咐过才叔才婶,让他们嘱托过邻居,有人探问他们,只说不认识,虞君睿若是敲门,只要自己不开门,他便不能与叶素薰碰面。
敲门声没有传来,似重物在地上拖过的脚步声卒然响起,越去越远,渐渐地模糊不清,终至什么也听不到。
虞君睿走了!这个认知让程琛心头一阵欣喜,与欣喜同时涌上的,却是一种道不清的莫名情绪——如果现在是自己在寻雪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