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央这话一落地,便似一道晴天霹雳落在顾云瞰头上,击得他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尽是风雷呼啸之声,霎时间茫然又失措,似是什么动静都听不进去了。
怎么张朝宗竟有个儿子?
曾必潮也失了声,木了脸,如个泥雕的人,石塑的像,他想转头看向顾云瞰,可目光都似被黏在了白少央身上,转了半分又被拉了回来。
王越葭却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曲瑶发则疑惑地眨了眨眼,在场中人唯有吴醒真一动不动地瞅着郭暖律,仿佛一点也没有被这场好戏给吸引到。
付雨鸿听得满心骇然,孟云绝瞅得一双眼里放出精光,盛花花听得有些昏头涨脑,叶深浅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白少央,几乎挪不开眼,迈不动脚来。
但这里面最惊讶不解的人,还要属韩绽。
他若不是内力耗尽,体力不支,只怕下一刻就要冲到白少央身边,揪着他的领子问个清楚明白。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明明是韩绽的儿子,怎会是张朝宗的儿子!?
韩绽心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他似乎从未告诉过白少央真相。
莫非白少央出了扇溪村的这段时期,被奸人所欺骗蒙蔽,以至于以为自己是张朝宗的儿子,而韩绽是他的杀父仇人?
难道一直以来,他在心里都默默存着这段天大的误会?
韩绽一想到此处,便如被油水煎着五脏,真火烧着六腑,仿佛有什么人一刀一刀割着他的腰腹,剜着他的胸口,切下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啃啮起来。
可他看向白少央时,却见对方也瞧了他一眼。
但白少央的神情异常冷静,无嗔无怒,非怨非恨,不似看着想象中的杀父仇人,而似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
韩绽心头一冷,便不再说话,反用心倾听起来。
白少央虽看着年轻,心思却无比细腻,他既说出这番话,未必没有别的情由,他理应细细听下去才是。
顾云瞰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问道:“你说你是老张的儿子?怎么回事?”
白少央叹了口气,缓缓道:“父亲和母亲相遇不久就遇害了,他也没赶得上我出生。”
盛花花却皱眉道:“你明明是张朝宗,怎的却说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这话一落,白少央听得心一颤,嘴上却不知如何回应了。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实在不愿亲口否认盛花花,便只好看了看叶深浅。
叶深浅只被他这么一看,便心领神会道:“白少侠的这位朋友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所以脑袋有些不太清楚,说出来的话也不由得他自己,所以还请各位见谅。”
曾必潮只对着白少央道:“你母亲是谁?”
白少央苦笑道:“她自从父亲遇害之后,就过着隐姓埋名,不理世事的生活,连用的名字都是假的,就连我这个儿子也不知她的真名。”
韩绽听得心头一跳,几乎克制不住冲上去的*。一旁的付雨鸿听了这似模似样的话,心底也登时起了惊涛翻了巨浪,不由仔细猜度起白少央的身份。
他想了一想,面上忽露出春风细雨般的一笑。
“白少侠若真是张大侠的儿子,那这惨事过后,又是一重喜事了。但为防有人在这张大侠的后嗣上提出疑义做些文章,还请白少侠说一说凭证。”
付雨鸿这话看上去是绵绵软软,毫无机锋,可字字句句皆是杀人的剑,戳人的刀,逼得白少央不得不后退一步,想个周全再说。
韩绽侧头一看,却听白少央道:“付前辈是觉得‘少微十三式’和‘锦衣绣罗掌’还不够当凭证么?”
韩绽听得眉头紧皱,面上神色数度变幻。
白少央若说自己是张朝宗之子,或许是被奸人所蒙蔽,那他学得的这些招式又要如何解释?
连别花绝对不可能与张朝宗有什么来往,更不可能有什么张朝宗遗留下来的秘籍,既是如此,白少央的这些招式难道是从梦里学来的?
他想来想去都无法解释这一点,心中越发困惑焦急起来,但一想到白少央身上的那处胎记,忽又灵台一阵清明。
无论白少央从何处学到的这些招式,那胎记却是做不得伪的,那与连别花酷似的容貌也是假不了的。
而且这些日子相处以来,他有许多机会可以对着韩绽下手,同吃同睡的那三天,他可以下毒偷袭,处在盛京的这几日,他可以暗中举报,可他却都偏偏放过了,可见此子并无杀心,唯有一片亲近之心。
他如今称自己是张朝宗之子,或许是真有什么误会,也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韩绽把这些话来来回回地在心头念着,可怎么念都又无法解释那些招数的由来。他只觉自己一直沉默是不妥,可此时插话却更为不妥,一颗心如被人放在火上炙烤,当真是喉管枯干,煎熬无比。
付雨鸿没有说话,顾云瞰却扬眉道:“你说你出生的时候老张已经遇害,那你这些招式是如何学来的?”
白少央叹道:“父亲知道母亲有孕之后,便设法将她安顿下来,还留给了她一些秘籍,其中便有这‘少微十三式’和‘锦衣绣罗掌’。”
付雨鸿却眼前一亮道:“不知白少侠可否把这‘少微十三式’和‘锦衣绣罗掌’完整地演练一遍。”
白少央还未说话,一旁的叶深浅却笑道:“白少侠受伤中毒之后,仍是奋勇杀敌,就算要演练一遍,也得等到伤愈之后吧,付前辈你说呢?”
付雨鸿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就怕白少侠没有学全,反倒叫别人以为是你这招数是偷学过来的。”
他这话一说,却引得解青衣道:“你莫非是觉得白少央偷了张朝宗的秘籍?要知道白少侠不过十六岁,张朝宗死的时候他还未出生。要说有什么人能偷秘籍,难道不是像付大侠这样张朝宗身边的人更值得怀疑?”
他一向很少主动对着外人说话,可如今他却不得不说了。
这人说话一向耿直,倒耿得付雨鸿有些说不出话来。
眼见顾云瞰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付雨鸿便苦笑道:“解小哥误会了,我只觉得张大侠是死在这韩绽手中,万一有什么人觉得他身上带着的秘籍被韩绽夺了去,然后流传到白少侠手中,岂非是对他大大的不利?”
他明面上为白少央担心,暗地里却还是话锋如剑般指向白少央。
不过他这话锋一转,却让一旁曾必潮想到了什么似的。
他抬头看向白少央道:“我记得白少侠被韩纵打伤之时,是被韩绽所救下的。”
韩绽听得暗道不好,却听大捕头孟云绝也说道:“我记得韩绽救下他之后,还传了许久的功。”
顾云瞰即刻看着白少央,眸子里泛着一片审慎的精光。
白少央却沉默不语,宛如一块长伫在山上的顽石一般。
顾云瞰却一动不动地瞅着他,仿佛对方面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儿似的。
他并不觉得白少央的容貌与张朝宗有何相似之处,可对方站在那暮光之下,从神态到言行,活脱脱的就像是另外一个张朝宗。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奇妙到让他忍不住想相信对方。
可一旁的付雨鸿却轻轻一笑道:“白少侠莫非与韩绽有旧?”
前面的话都只是小小试探的话,这句话就等同于诛心了。
因为白少央若是和韩绽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那在这武林中的前途也就算是到头了。他不但要蒙上欺骗众人的罪名,还得把韩绽的罪一起担上。
白少央细细一想,忽地叹了口气道:“我的确认识韩绽。”
韩绽听得一惊,却见白少央忽然看向他道:“几月之前,他到扇溪村找过我,言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说了当年之事。”
曾必潮敛眉道:“你知道他杀了你的父亲,却没找他复仇?”
白少央苦笑道:“我当然想找他复仇,但在复仇之前,我总得把事情真相给查个一清二楚。”
顾云瞰诧异道:“什么真相?”
白少央叹道:“韩绽当年杀我父亲,正如秦高吟的父亲杀死徐鸣玉一家一样,是受了奸人的挑拨设计。所以韩绽顶多是那幕后黑手手上的一把刀,我不去杀那黑手,反折断这把刀又有何用?”
韩绽听得云里雾里,实在搞不清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他先说自己是张朝宗之子,撇清了他和自己的关系,如今又说他是受奸人挑拨才杀的张朝宗。
难道白少央这一番说辞,竟是为了替韩绽开脱,让他免于正道大侠们的问责?
他却不知白少央这一番看上去假得要死的说辞,却是七分真三分假。
韩绽受奸人挑拨应当是真,他想放过这把刀却是假。
因为白少央心中已打定主意,不仅要找到那幕后黑手,叫他生不如死,还要把韩绽这把刀彻底折断。这不仅是因为他要消了前世怨恨,也是因为他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他既要当张朝宗的儿子,就得当上一辈子。
这场闹剧听起来是可笑,但被揭开来之后就不那么可笑了。
若叫韩绽泄了他的秘密,那他不但要身败名裂,只怕还得赔上性命。
顾云瞰听得迫不及待道:“那奸人是谁?”
白少央忽然看向了韩绽,喟然一叹道:“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可他迟迟都不肯告诉我,只说到了宴上,那奸人多半就会现身。我半信半疑前来赴宴,却没想到宴上会出这等惨事。”
曾必潮疑惑道:“如此说来,这挑拨的奸人莫非是韩纵?”
韩绽还未说话,白少央却叹道:“这世上以怨报德的畜生实在很多,有些已经死了,可有些却迟迟没有得到报应,所幸韩纵今日已经得到报应了。”
韩绽在旁一听,忽然记起这是他初见白少央时对他的劝导。
这么多日子了,他竟还把这段话记在心里,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可白少央如今故意在他面前提起这番话,莫非是想提醒他什么?
韩绽不知如何回应,白少央却看向他道:“韩绽,韩纵是不是当年挑拨你杀张朝宗的那个奸人?”
韩绽本想摇头,可瞧见白少央目光恳切地看向他,又回想起他说的刚刚那番话,不由得心一软,还是把头给点了下来。
韩纵的名声已经不重要了,可白少央的名声却紧要得很。
他若是当着众人的面驳了白少央的话,还叫他如何把这场戏演得下去?
眼见韩绽点头,曾必潮也是无话可说。
他虽与这人有些仇怨,但经过刚才那番事,也算对这沉默寡言的汉子有了新的认识。
正在这时,罗春暮在罗知夏和罗应寒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道:“除了武功招式之外,白少侠是否还有别的凭证?”
白少央叹了口气道:“我是有些凭证,但这些凭证我只能和顾前辈和曾前辈单独说。”
他话音一落,便轻轻推开了叶深浅,走到了曾顾二人身边,分别在他们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众人只知他说完之后,顾云瞰咽了好几口口水,喉咙好似埋着炭一样,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曾必潮也听得变了神色,面上的肌肉都好像垂了下来似的。
白少央走到了一边,仿佛聆听着判官判令的一抹幽魂,面上镇定得很,心底却紧张得一刻都待不住。他很想揉搓自己的手指,却又怕被人看出端倪来,因此连身体都有些紧绷。
时隔十六年,他也不敢断定老朋友们会对他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若是连他们都不能相信,那他这张朝宗之子也是当不起来的。
仿佛是过了那么一会儿,又仿佛是过了足足一百年,白少央朝着顾云瞰和曾必潮看去,发现顾云瞰看了一眼曾必潮,似是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扫了一眼众人,再看向了白少央。
他几乎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错不了的,他就是老张的儿子。”
白少央面上带着些许悲哀,心底却在不住冷笑。
付雨鸿啊付雨鸿,论起卑鄙无耻,唯利是图,我自然比不上你,可论上虚伪凉薄,谋算人心,你又哪里及得上我半分?
如你这般短视的下等伪君子,在我这天下第一伪君子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