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雨鸿看着白少央跳开时的神情,就好像看到了一只煮熟的鱼儿自己跳出了锅。
这鱼儿肉本来都快被他啃下去了,如今却耀武扬威地在一旁说着自己没有中毒,面上还双眉一挑,现出了一道笑。
一道含刀噙剑,锋芒毕露的笑。
付雨鸿看着这份得意的笑,不由叹息道:“我换了香之后,你就再也没动过那杯茶。”
他满心以为对方已然中毒,却不料是自己看走了眼,小觑了眼前这心思深重的少年。
白少央唇角一扬,带起一道轻嘲的弧度。
“你年岁大了看走了眼,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他明着是在叹息,暗地里却是讽刺付雨鸿年岁一大,眼力耳力就都跟着退了下去。
付雨鸿听罢,不但没有恼怒,还借梯子下坡顺着他的话道:“老头子难得糊涂一回,还请贤侄多多见谅。”
他与白少央言笑晏晏之间,仿佛又恢复了刚刚那副慈悲和善的菩萨模样。
寻常的江湖晚辈头一次见他,只会觉得满心欢喜,心中倍感亲切,绝不会想出这样菩萨般的面孔之下,会生了一副蛇的心、狼的肠。
白少央心中嫌恶得紧,面上却笑盈盈道:“我自会体恤前辈,也请前辈对晚辈多多海涵。”
付雨鸿敛眉道:“海涵?”
白少央道:“前辈今日若是不倒出些真东西来,只怕就出不了这个屋子了。”
付雨鸿饶有兴趣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白少央却道:“我怎敢威胁前辈?若是前辈叫嚷开来,引来了众人,大家把话一说开,彻底撕破脸面,谁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付雨鸿却泰然自若道:“你口说无凭,哪里能撕破我的脸面?只怕到时纠缠起来,面上不好看的人是你自己。”
白少央缓缓道:“二十年前,岭南余家的小姐、登州王家的夫人、阴州何家的女儿,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死前是怎么被人玷辱虐奸的,前辈要比我清楚得多,难道还要我在众人面前一一赘述么?”
付雨鸿的右边面肌猛地一搐,耳朵里轰地炸开,只觉寒风从四面的窗缝“簌簌”而入,如刀子一般并了过来,一时间把他冻得失了声,没了音,一颗心如绑了石块灌了铅一般直往下沉。
这些旧年间的私秘事唯有张朝宗一人知道,就连紫金司的人都没有查到,他这年纪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难道这满口谎言的少年真的和张朝宗有什么关系?
白少央也不管他心内如何翻江倒海,只眨眨眼笑道:“前辈若是肯乖乖说实话,何不坐下来聊聊?”
若不把刀架在这老狐狸脖上,只怕他是说不了什么实话的。
若这付雨鸿能有别的要紧情报也就罢了,可若是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子不着边际的事儿,那白少央也就只能狠下心肠,留不得他了。
至于付雨鸿说自己有把东西写在一本册子上,又有谁知道这真假?
他并无证据,只不过生了一张臭嘴一双臭手,能写些臭字罢了。
若真有个朋友能替他保管好这些个臭字,那也不算是什么走得近的朋友,否则紫金司的人早就先一步得到那册子了,哪里还轮得到付雨鸿在这里大放厥词?
既不是什么走得近的朋友,就没什么可信力,多半也不会在付雨鸿死后光明正大站出来。
所以这人顶破了天,也就是悄悄地散播谣言,往张朝宗身上猛泼脏水。
他既是躲在暗处散播谣言,那白少央就一面揪出这暗手,一面也请出明光会的人散出些谣言来,到时几十种谣言漫天飞,就看谁敢信了。
他算得上是为了顾鸿欢一案尽心尽力,也在唐赫那厮手下吃足了苦头,明光会的那些个说书人即便是看在顾鸿欢的面子上,也得帮他这一回。
打定主意以后,白少央杀心更重,杀意越浓,唇就越红,红得好似抹了一层脂似的。
他面上也笑得极美,如一朵尸山里生出的小白花,血海里荡出来的一只小红船,白是白骨的白,红是血色的红。
付雨鸿看出他不肯善罢甘休,心中也料定此番不易。
然而多年风雨磨砺之下,他还是不动如山般坐了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白少央。
白少央若是敢动手,那他倒也不会怕。
毕竟他是毫发无损,对方却是肩上有伤,使剑也提不起劲来。
当年的韩绽是怎么败的,如今白少央就该一模一样地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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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葭看到哥舒秀的时候,好似看到了一抹炫目的白光。
等他定神一看,才察觉那炫目的日光似乎已经转到了哥舒秀的面上。
这一段日光仿佛被切成细细碎碎的两片,覆在了这人的两颊上,使得他肌肤洁白胜雪赛玉,却不见清寒,只见暖意。
此刻的哥舒秀已经换下那段绣了飞鹤纹的官服,转而穿上了一袭雪青细锦常服,那胸襟前绣了连枝,袖角则细心地着了藤纹,一丝一缕,皆是细腻低调,绝不夺人光华。
哥舒秀只微笑道:“有段日子未见了,王兄近来可好?”
他这么清浅一笑,更是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这样一个人生出来,就是为了重新定义美这个字的。
王越葭本想直接说个“好”字,可一想到宴上死去的那些人,却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我能活下来就很好了,和死人比起来,哪里还有什么不好?”
哥舒秀似已明白他的意思,只轻轻叹道:“寿宴上出了这等惨事,确实是谁也意想不到。但死者已矣,生者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说完这话,他便从袖中取出一金疮药来,递给王越葭。
王越葭却敛眉道:“我这次受的是内伤,杜兄怎么还给我送金创药?”
话一出口,他就忽地一愣。
原来他心中还是认了对方作杜秀,这人在跟前,却叫不出“哥舒大人”这四个字。
哥舒秀却听得眉眼微微一挑,笑意也深了几分。
这日暮辉光一脉脉地照在他的面上,仿佛在他脸上披了一层金色轻纱似的。
“这次用不着,下次或许还能用着。”
王越葭接过金疮药后,倒是目光一闪道:“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不吉啊。”
哥舒秀却道:“王兄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自然得有人替你爱惜。”
王越葭心中一动,转而含笑相对道:“这话倒是不错,我身边有解青衣在,他可比我更重视我的性命。”
他说得平常,可面上却似被一阵熏熏然的暖风刮过,心底却似一股子热流涌过,一下子润泽了心田,驱走了数日来积着的暗霾。
任这秋来百花杀尽,寒风如刀,也切不断这股子热流,截不尽这一阵暖风。
他心上是暖了,哥舒秀却是淡淡道:“王兄可是很在意解青衣此人?”
不知是否是王越葭的错觉,这沉沉暮光照入哥舒秀衣襟上的绣纹,不见泛出金光,反倒透出几分血色来。
王越葭忍不住被这血色刺得一痛,忍不住道:“杜兄可有话要说?”
哥舒秀依旧含笑道:“我只是觉得像王兄这样的人才,整日混迹于江湖草莽之中,岂不白白浪费了自己这一身本事?”
王越葭听得心中微微生冷,面上却唇角一扬道:“哥舒大人这是想荐我入紫金司?”
哥舒秀察觉到他在称谓上的变化,面上却不动如山,不急不缓道:“举荐倒是不能,但凭我如今的身份,说上几句话还是可以的。”
王越葭却道:“先不说紫金司内多的是比我有本事的人,若陷在皇城那座大井,成日里只能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天,我即便有一身本事也不想施展了。”
哥舒秀笑道:“既是如此,王兄就把我刚刚的话忘了吧。”
他倒是个知分寸、懂进退的人,有些话略略地说上那么一两句,得到了想看到的反应,就可一笔带过了。
王越葭再与他在花园里漫步了一会儿,眼看着日光一脉脉移过去,像天上坠下一圈血,淋淋漓漓地洒在大地之上,连带着高阁飞檐都似乎沾染上了这暮色的血意。
这飞檐斗拱放在平时也只是寻常,可如今伴着邪风,浸着血色,瞧着却让人觉得十分不祥,王越葭看在心内,面上的暖意也跟着去了几分。
所幸哥舒秀接下来便再未提什么朝堂之事,只和王越葭漫步园中,问些平日里的生活琐事。
然而分别之后,他心中却存了一道疑影,人站在这粉墙边上,也好似跟着融进了这墙影似的。
哥舒秀好好地赴宴,却随身带着名贵无比的金疮药。
他究竟是本就有随身带药的习惯,还是事先知道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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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青衣守在假山洞处已经一个时辰了。
他不清楚白少央准备和付雨鸿谈些什么,但既然白少央之前找过他帮忙,约他等在此处接应,那解青衣就寸步不能移,半点不可动。
他欠过白少央两条命,自该粉身碎骨以报。
不过如今白少央用不着他去赴汤蹈火,只用他等在此处接应,也算是大大的幸运了。
所幸解青衣的藏身地是假山夹缝之间的隐秘处,平日里鲜有人至,也无人可以看到。
他早已习惯了等待,自然也不会过分焦急,只看着日头一寸寸沉下去,目光中映满了血色,心中细数着和王越葭的点点滴滴,以打发这些许时光。
而等他察觉到有人接近之时,心中一凛,连带着敛声屏气起来,几乎要与山石融为一体。
来的人是白少央、付雨鸿,还是这山庄里的别人?
然而接下来那边就传来了一长两短的扣石声,解青衣听得暗号,心中一松,立刻奔上前去,却见白少央斜依在假山上,懒懒地披着外袍,眼见解青衣前来,面上还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虽是在笑,眉宇之间却含着几分煞气,仿佛刚刚才杀了人一样。
解青衣上前查看道:“白少侠这是和付雨鸿那厮动手了?”
白少央点了点头,苍白的面上蔓上几分笑意道:“他死了。”
只这短短三个字,就不知说尽了多少惊心动魄、勾心斗角。
解青衣看了这份笑,心中便猛地一沉,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在朱柳庄多年,也看到过付雨鸿与程秋绪的接触,心知这人罪行累累,早就该死,可他万万没想到白少央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赤霞庄内杀了他。
难道他就不怕被人发现?
莫非他有个非杀付雨鸿不可的理由?
解青衣不愿多想,目光一瞥,却忽地顿住。
因为他忽然发现白少央在外袍之下,用右手捂着腰侧,手指缝隙间竟有几分血色。
解青衣诧异道:“你受了伤?”
白少央面色虚弱地点了点头道:“付老狐狸还是有点斤两的,看来我还得麻烦一下解兄了。”
他说完这句话,身子就忽地向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