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庄的私狱虽不如大内紫金司的内狱那样恶名昭彰,却也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罗知夏坐在铺着干草堆的地上,嘴边呼着冷而干湿的空气,耳里听着鼠虫肆虐蔓行之声,一双眸子透过一扇小窗瞅着天上的星星点点,只觉得心中的寂寞深重,更胜这冷夜凄凉。
罗春暮宣布那消息不久之后,便有下人禀报,在他房内搜出了与贼人的通信,那字迹清清楚楚便是他的,又有着口供和衣料在,他即便气得发颤,也是百口莫辩。
那伪信中说他对罗春暮宠信罗应寒颇为怨恨,故此特意引了外贼进庄,好让他们杀了罗应寒,重伤罗春暮,让他在群雄面前出尽风头,重博罗春暮的信任,以至在宴后成功上位。
这些荒唐无比的话放在平时只能叫他气得发笑,可放在这里,却是实实在在地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他就是听了吴醒真的话,方才不沾一滴酒,不喝一口茶。
这个谨慎得有些反常的举动虽让他免于中毒,却没有让他免了众人的怀疑。
如此数罪并下,即便是有人想保他也难于登天。
也有一些侠士提出了质疑,比如张朝宗之子白少央,又比如发现衣料的叶深浅,但他们人微言轻,终是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押解下去。
这几番牵扯之下,罗知夏还是到了牢笼之中。
但等他到了牢房,避开了众人犹如刀芒的目光,却也觉得些许轻松起来。
那幕后之人固然是行事缜密,心思歹毒,但罗春暮绝非任他肆意愚弄之人。
他虽与自己不太亲近,但总归知道他的为人,理当明白他做不出这些事儿来。
他既然明白,就不会坐视不理。
罗知夏之前已气到了极点,但被这冷冷星光一照,心头也跟着清明起来。
想通透这一点,他就无需把心放得太低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赤霞庄总有云开雾散之时,他的冤屈必会解开,真凶也定会伏法。
他只需安心等待,小心吃喝,不让自己在牢里被人暗害就行。
不料这才到第二日晚上,就有人带着油糕点心过来看了他。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常年服侍吴醒真,与罗知夏相熟的姜秀桃。
她平日里是个笑不离口的人,可如今却一丝丝的笑意都透不出来,一双眸子黑沉黑沉的,好似连天上的星光都会被吞进去。
罗知夏见她面容阴郁,知道她为自己担心,不由得宽慰道:“我在这里很好,桃子姐无需担心。”
姜秀桃面上凄然道:“怎么才没几天,你就被陷到了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罗知夏笑道:“我在这里还见得到星光,看得见你,怎么就不见天日了呢?”
姜秀桃叹了口气道:“你倒是会苦中做乐,可如今证据确凿,群雄激愤,每个人都盼着你死,我也不知该如何助你。”
罗知夏却斩钉截铁道:“父亲做事一向老道,绝不会轻易受人蒙蔽,他不会放过那背后栽赃之人,更不会冤了一人。”
事情虽已坏到这种地步,他却仿佛还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姜秀桃进来之前,他还盼着来人会是罗春暮,会告诉他凶手已经找到,他如今已是清白之身。
等罗知夏吃了一片油糕,嚼着嚼着才忽觉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件事,二叔知不知道?”
姜秀桃道:“他自是还不清楚外边的事儿。他若知道了,哪里又能坐得住?”
吴醒真这几日都与那郭暖律一道儿,这师徒二人如与世隔绝一般,全不知外面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倒让姜秀桃羡慕得很。
罗知夏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来,一时心宽起来,便将带来的油糕都吃了个干净。
旁人送来的食物他是一分都不敢动,因此饿了大半日,如今才算是解了口腹之欲。
罗知夏吃完之后,顺口提了句道:“只不知父亲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
即便是证据确凿,罗春暮也必然心存疑虑,他到底也该来见罗知夏一面,听他说一说情由才对。
姜秀桃听得此言,却是眉心一颤,秀美的轮廓上透出几分深深的凄恻之意。
“他不会来了。”
这句话仿佛是近在眼前,可由她嘴里说出来,却似是远在天边一般。
罗知夏听得一时怔住,如根烂木头似的戳在那边动也不动。
他直勾勾地瞅着姜秀桃,却见她始终一言不发,不由看得心如石坠,忍不住道:“桃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姜秀桃道:“他已吩咐下去,四天之后,就要在众人面前穿了你的琵琶骨,挑了你身上的大筋,叫你成为一个废人。”
罗知夏猛地一颤,几乎不可置信道:“他真要废了我?”
姜秀桃冷笑道:“这还是他和众位好汉商议之后的结果,你若生不如死,也就不必去死了。”
这话实在太过狠毒,只说得罗知夏怔了好一会儿方开了口。
可他这一开口,却依然嘴硬道:“他为了应付众人,自然得把话放下,可父亲必然还是会派人暗中查探,替我洗冤的。”
姜秀桃却道:“他若真要帮你洗冤,就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又怎会把时日定在短短四日之内?罗知夏啊罗知夏,你生了张老人面孔,心怎么还和个孩子一般?难道要等他们穿了你的琵琶骨,你才能把事情给看明白?老爷子即便有保你之心,也更想保住陷你至此的那个人!为了保住那个人,保住赤霞庄摇摇欲坠的声名,他也只能把你推出去了。”
罗知夏却把碟碗一摔,面上冷冷道:“姜秀桃!我敬你是我长辈,不愿把话说得太绝。我如今是落难了,可这也不代表我能容你在我面前污蔑我的父亲!”
他怎会不知姜秀桃意有所指,又如何不明白此事的种种反常之处?
可他虽从娘胎里带出了病,生得与旁人不同些,到底还是罗春暮的亲生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含着他的肉,眉眼间皆是他的影子,罗春暮又怎会真的忍心见他被人害得生不如死?
可姜秀桃却偏要把他的幻想给摔在地上,打个粉碎。
她叹了口气道:“你得了这要命的早衰症,十岁的时候就生得像个猴子,可你刚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怕还没有猴子好看。”
罗知夏不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件事,但还是点头道:“这我知道。”
姜秀桃又笑道:“不过你也不必伤心,我当时看你虽然生得丑,但也丑得很有特点,抱出去也绝不会认错。”
罗知夏苦笑道:“看来丑也有丑的好处。”
他知道自己这副尊容讨不了旁人的好,所以着意修身养性,想在能力人品上强过别人些许,却不料兜兜转转,还是落不了什么好处
姜秀桃笑意渐退,话锋一转道:“但你是老爷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期盼了多年才盼来的一个孩子,如此深重期待之下,他看到你那副模样,自然不免失望。”
罗知夏心中一恸,强压凄楚道:“我明白。”
他生下来时就仿佛一个小怪物,自然不会让罗春暮脸上增光。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因为顾忌众人的目光而抛弃罗知夏,反倒用药山药海养了他这么些年,让他活到了今日,他又能如何不满?
姜秀桃叹道:“你父亲虽然失望,但还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只是有一日你二叔到你房间去看你时,却发现你的奶娘正在你的襁褓旁边。”
罗知夏忽觉不祥道:“她当时在做什么?”
姜秀桃特意提起这个奶娘,想必是有什么情由。
姜秀桃沉默了一半天,在罗知夏无言的催促之下,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
“她当时拿着布压在你的口鼻上,想要把你活活闷死。”
罗知夏一想起小时候差点就死在乳娘的手里,只觉心头一阵恶寒,背后一阵阵地透出凉意,但还是忍不住道:“此话当真?”
可姜秀桃却没有给他时间去消化这段话。
因为她接下来就说了一段更为可怕的话。
“而你的奶娘在做这事儿的时候,你父亲就在旁边看着。”
罗知夏恍如遭了雷轰电掣一般,一时间满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不动了。
他面上的血色好似在一瞬间退去,身上所有的生机都被人给狠狠抽去了。
姜秀桃将他面上的痛收在眼里,放在心里,只一声长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乳娘和罗家并无冤仇,也没有受人指使。”
她受的不是外人的指使,而是内人的指使。
没有罗春暮的命令,一个无权无势的奶娘怎么敢闷死罗家的下一代庄主?
姜秀桃没有把这番话挑个明白,只继续道:“你二叔当时就踢翻了那奶娘,一剑搁在了你父亲的脖子上。他放下狠话,说你父亲若不肯好好待你,他就敢让罗春暮永远生不了孩子。你父亲虽是答应了,他却还不太放心,时常来探望你,后来你二叔身子不太好了,就索性搬到了禁地,既是为了休养,也是怕你父亲又容不下你。直到你年岁大了,他才放下心来,彻底不管世事。”
罗知夏再看着她时,却已经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对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姜秀桃接着道:“话我已经说完,你若还不肯反抗,一心等着人来救你,就是由着他们把你踩到谷底,那你二叔这么多年就算白疼你了。”
罗知夏忽地冷笑一声,面上无限凄凉。
“反抗?你要我去反谁?是罗应寒,罗春暮,还是整个武林?”
姜秀桃只道:“你心中想的是谁,那自然就是谁了。”
罗知夏只闭上眼,坐在地上沉默不语,恍如化作了一座石雕木像似的。
也不知是过了半天,还是漫长无比的一百年,他忽地动了一动,睁开了眼。
眼底锋芒毕露,刀光四溅。
罗知夏转过头开了口,却用了一种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陌生的语调。
“桃子姐,我现在只想请你帮我几个忙。”
姜秀桃眼前一亮道:“你说了便是。”
罗知夏幽幽道:“帮我去找三妹,告诉她一句话。罗应寒拉拢她是为了对付我,我若失了势,她这颗棋子又能摆在哪里?”
姜秀桃目光一闪道:“还有呢?”
罗知夏又淡淡道:“再帮我去看一看秦高吟,给他送点药。”
这人怎么也当了七年的管家,该知道一些事儿才对。
罗应寒若是上了位,他也离死不远了。就算罗知夏什么都不说,只表明了态度,他就应知道该怎么做了。
姜秀桃问道:“就这些?”
罗知夏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上的灰尘,整完才道:“你再替我去寻一下二夫人,告诉她这件事儿,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帮一帮叶深浅,让他把案子查得顺利一些。”
姜秀桃道:“为何要让她去帮叶深浅?”
罗知夏不急不缓,目光幽幽道:“因为他现在叫叶深浅,以前却叫楚云招。他是这个山庄里,唯一一个能帮我洗清冤屈,斗倒罗应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