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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宝让元宝自己玩着,兴冲冲奔出去寻贺永宁。

他的房舍就在同院的西边,房里点着灯,房门敞着口,里面空烛寂静,不见人影。

夜深人静,珍宝不敢扬声呼唤,只好在小院里兜圈找。

“去哪儿了……”珍宝站在苗圃的矮篱笆旁发呆,背后是一棵梨树,有点冷,她穿得不太多。

忽而,一团小小的雪白掉在她眼前,珍宝疑惑,这是什么,树上落的吗,冬天的梨树难道还能有什么果儿落吗,她抬头仰望树顶,却被天空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黑如缎带的夜空中,漫天雪花簌簌落下,莹白的雪子好像从繁星中飘来,携着清冽的寒意,潇潇地莅临人间,漫漫地铺满大地,却唯独无法抵达这个小院。

院落上空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小院笼罩,阻隔了冰雪与寒冷,珍宝根本没想到,在她穿着一件襦袄满院乱窜的时候,万千大地已然下雪了。

那屏障显然是有人施法布的结界,是谁呢。

“啪嗒。”

又一团白雪再度砸在珍宝脚边,珍宝扭头一望,看到了屋顶上的贺永宁。

他坐在屋脊上,手里捏着一团雪,悬风蹲在旁边,一对利爪抓着屋顶的正脊,一人一鸟都冷飕飕地盯着她,一贯的眼沉若水、面无表情。

珍宝笑着指指头顶道:“是你做的吗?”

贺永宁看一眼天,点点头。

珍宝好奇:“干嘛把院子封起来不让雪落?”

贺永宁淡淡道:“怕你冻着。”

珍宝愣了。

隔着如有实质的夜色,她无声地站在贺永宁的眸子里,呆呆的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她把手背在背后扭了扭,突然抬头道:“你,你抱我上去吧。”

贺永宁道:“自己上来,你可以轻身飞上来。”

“哦。”珍宝想了想,她确实是可以的,只是轻身术还不大好使,时灵时不灵的。她运了运气,点地蹦起来,两只胳膊像助力一般振臂挥舞,努力回忆着,想象自己像贺永宁一样轻盈地飞了起来。

贺永宁高冷地端坐屋顶,就见珍宝在地上像只母鸡似的拍着翅膀想要起飞,蹦起来又落下去,蹦起来又落下去。

贺永宁:“……”他正准备下去抱她上来,却见珍宝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勒了勒袖摆,往旁边一蹦,抱着梨树刺溜就往上爬。

作为时常翻山采药爬树摘果的村姑,她飞起来不利索,爬起来可是利索得很,三下两下就伶俐地翻到了树顶,找了一段结实的枝丫坐着,与贺永宁相隔只有五尺,坐好之后还晃荡一下小腿,笑微微的,得意极了。

贺永宁:“……厉害。”

“哼。你爬屋顶做什么?”珍宝问他。

贺永宁静静看她:“思考。”

“思考什么?”

“大约是人生吧。”

珍宝两手撑在树枝上,晃着腿:“人生?人生怎么样?”

贺永宁忽然问她:“寻珍宝……我是谁?”

珍宝愣了愣,道:“你是武高大啊。”

贺永宁笑了一下,摊手仰躺到屋顶上,望着漫天簌簌的雪花。

珍宝陪他抬头望天,雪花扑入眼中,像天上的星星撒下来,却无法落地。

“我家族,”贺永宁突然道,“是武学世家,乃是庆忌后裔,家族崇勇尚武,是当地望族,我的母族是南虢后人,也是一方大族。”

珍宝看向他。

他依旧躺着,望着天空:“我父亲是本家嫡支行三,但前面两位伯伯相继壮年身故,吾父便突然被家族关注起来。或许也是凭空抢了两位伯父家的期望的缘故,我家的处境便有些……总之,一大家族人,枝牵枝藤缠藤的,极为艰深复杂,而后来,我娘怀上了我,便更加艰难起来,一年年的,越来越难熬。都是因为我。”

珍宝小声问:“为什么因为你?”

贺永宁默了会儿,道:“因为我是,一个怪胎。”

珍宝愣了愣。

贺永宁:“据我族人说,我娘怀上我的那年,天下大旱,蝗灾万里,宗祠发生火灾,祭田里的禾苗一夜化为灰烬。不过我阿姊又说,那些都是他们后来胡乱攀咬的,根本没有那些事。”

珍宝不解:“就因为这些吗?”

贺永宁摇摇头:“我娘怀了我足足四年。”

“什么?!”珍宝张开了嘴。

“从戊辰年到壬申年,整整四个年头,我才出生。”

珍宝倒抽了一口气,一边不敢置信,一边突然想到:“你生辰是哪天,我得记着,到时候要吃长寿面的。”

贺永宁无语了一阵,道:“五月十七。”又继续道:“起初,族人畏惧我为鬼怪妖魔,指责我爹失德,获罪于天,驱逐我们,后来……”

珍宝一边凝神听着,一边默默地掰着手指数日子,长寿面长寿面地喃喃。

贺永宁忽然觉得他的忧郁都被她粗暴地擀成了面条。

珍宝算清日子了,端正坐好,小心而关切地看着贺永宁,问道:“后来呢。”

贺永宁默了片刻,继续道:“后来母亲的宗族也来斥责她,说她罪孽深重,有辱家门,要将她绑去祠堂里烧了。”

珍宝皱紧了眉头,道:“这也太凶狠了。”

“总之我们就被赶跑了,因为我老不出生,我母亲挺着肚子在哪儿都不能久居,否则又被视为邪异,所以我又连累家人流离迁徙,常受欺负。等我总算出生了,一家人过了几年好日子,却又是,又是因为我……全家问斩。”他闭上眼。

珍宝闻言悚然,默默陪着,不敢出一点声了。她知道他家人都没了,却不知道其中有怎样的内情。这样的事情,想必他自己都是不愿回忆的。

贺永宁没再细说什么,只道:“我本来埋怨苍天,仇恨命运,只以为旁人污蔑我戕害我亏欠我,却没想到,他们说的可能没错,我原来,真的是孽障祸害,真的是,”他转头看向珍宝,“一胎鬼怪。”

珍宝被他的眼神惊到,道:“怎么这样说,不是,没有的事。”

“那个鬼王,叫寻飞扬的,说他下一世阳胎是贺永宁,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占了,那东西就是我吧。”

珍宝茫然地回忆,又想起那位让她心里感觉怪怪的鬼王,讷讷:“不是一个人……吧。”

“我来历古怪,出生诡异,害父害母害亲,宝鉴还断言我终将成为邪魔,我……”

珍宝静默了,忽然道:“武高大,你小心了啊。”

贺永宁看她,不明所以。

她忽然从树上立起来,脚一蹬,像只小牛犊一样朝武高大所在的屋顶扑了过去,一把扑进了武高大怀里,将他压在身下,认真盯着他的双眼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我只知道,第一回见你你就给了我一颗辟谷丹让我不饥饿,第二回见你你就帮助让我安然回家,后来你还一直保护我,帮我,对我来说,你就是大吉大利、招财进宝、平安喜乐、吉祥如意!”她趴下来紧紧贴在他胸口,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像安抚一只小动物般。

贺永宁笑了一下,搂着她翻了个身,低头亲她,动作间踢到了正杵在一边发呆的悬风,被它捯了一爪,贺永宁回头看它,黑着脸道:“躲开。”

悬风大怒,飞去下面拣了十几粒石头辛辛苦苦运上来,噗噗噗地石头雨一般打到屋顶上一对狗男女身上,然后飞速地跑了。

贺永宁:“……破鸟,大逆不道。”

珍宝:“……这鸟真是跟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坏得要成精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了!”

她想起来了,举起胸前的宝鉴道:“——我是来给你看这个的!武高大!狐狸精不是我!是汪汪!”

贺永宁低头看,那宝鉴上啥也没有,挑眉道:“什么东西。”

“之前,这宝鉴上出现了汪汪的样子,然后还有一句话,说是:吞灵,妖狐族裔,喜食魂体。那它就是妖狐啊,不是狗,你那个什么狐妖,说的是它吧?”

贺永宁想了想,道:“它是狐狸?明明像狗,那么胖,哪里有狐狸的样子?”

珍宝不服:“狐狸也可以胖的,汪汪还是挺好看的。”

“胡说,那小短腿跟藕节似的,毛以外全是肉,与你弟弟一样,胖成一朵花。”

珍宝噼里啪啦打他一顿,道:“武高大,通过这件事,我觉得啊,这天地宝鉴虽然是混沌时代的仙人宝物,但它毕竟只是一件物,或许没有那么灵智,我以前听阿耶说过,镇元子大仙用宝鉴察看三界过去未来时,是当镜子用的,从宝鉴里看一段景象,所以我想,这宝鉴呈现的会不会也只是未来的一个片面景象,不见得就是全面的真相吧?所以……你莫想多了。”

贺永宁摸了摸下巴,点头:“唔。”他抱着珍宝从屋顶上下来,搂着她在梨树下站定,摸摸她的脑袋,莫名叹了一口气,道:“伯母的药好了,等她醒来,你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嫁给我了。”

珍宝起初也高兴着,忽然顿了一下,道:“什么叫我如愿以偿,明明是你蓄谋已久。”

贺永宁摸摸鼻子,松开她转身往自己屋里走:“我要安歇了。你莫来纠缠我啊。”

珍宝:“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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