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摔伤(1 / 1)

生产队继续挖盖头,要在春种前挖完。这天,全体社员扛着锄头上山。这片坡地高低错落,大小盖头遍山都是。余企仁提着锄头走至土盖头下,上下两块坡地之间的土壁长满杂草,便挖了上去。再看其它地方,有些盖头是石块垒成的长壁,荒草、藤根从石缝钻出,已有人在那里挖,他们手扯石缝中的草、藤,扯不动就用锄啄、刀剁。挖过的土盖头成了黄色土壁,底下堆了一层泥草。余企仁前面是一大块陡斜坡,荒草丛生,乱藤缠杂树,不太好挖,只得连扯带挖,脚踩凸凹处朝上。扯下杂草抖掉泥朝下扔。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余企仁,你在干啥?”

余企仁朝下看去,只见季开芳站在斜下方不远处,正在揉眼睛,因问:“怎么啦?”

“泥土打进眼睛。”

“哦,对不起,我没看见。”余企仁退下来和她并肩挖,问:“怎没去上学?”

“老师今天开会。”说着加力,使劲挖到上方,扯起草根的泥土洒在余企仁头上、衣领里。商嫂在一边说:“你怎么朝知青身上洒泥土?”季开芳道:“他先朝我身上洒。”

余企仁连挖几锄,踩在凸起的石块上,锄头已够着坎顶,意欲快速挖上去,突然脚底一松,石块承受不起人体的重量滚下去。余企仁双手乱抓,想抓住藤条,树根或其它什么,却扯起一把草,身子横着朝下滚,感到震了一下,欲站起来,哪知身不由己翻了个身,又朝下落,在半空中想道:“这下完了。”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不觉震了一下,身子不动了。睁眼看:挖地的人在高高的、远远的山上,自己躺的地方是块平地,滚下的坡地正是最陡的地方。试试身体还能动,站起来,浑身疼痛,看上面挖地的社员,像不知道自己摔下了山坡。用眼找到季开芳,她正看着自己,脸上露着忧郁,忙喊道:“把我的锄头扔下来!”

季登厚从那头走过来,捡起锄头扔下,问:“怎么样?还能不能走?”

余企仁走了几步,说:“没大问题,就是痛得很。”

“快去找医生看看。”

余企仁拄着锄头慢慢回去,找不着医生,也没钱买药,看来一时还不会死,忍着痛,早早煮了晚饭。申宇良提了个瓶子进来,问:“还痛不痛?”

余企仁道:“全身都痛。”

申宇良递上瓶子说:“这是我泡的药酒,对跌打损伤有疗效,拿些来喝,拿些来擦。”

余企仁接过瓶子道:“谢了。”将酒倒进盅里,看去有二两,还了他瓶子,倒了些在掌心,朝最痛的地方抹,感到药酒浓烈的气味扑鼻,说:“好,不错。”待申宇良走后,慢慢地抿了一口,火辣辣地刺激喉咙。随手拿起竺建勋那儿借来的诗词,就灯下看起来。边看边喝,从书中看到大江东去的壮观,感受到壮志未酬的遗憾,看到“醉里挑灯看剑”,已将酒喝尽,但见灯焰摇摇,人影晃晃,觉得有几分醉意,便熄灯睡下,想道:“我这辈子若能挑灯看剑,也是福气,在这里,眼看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人将老。若真有外敌入侵,宁愿战死沙场。恍惚听到台湾叛乱,自己和战友登上战舰,跨海东征,无数战机遮住太阳,遍地红旗,人们欢呼:“台湾解放了!”高兴得跳起来。看外面,天已亮了,昨夜没脱衣服就睡着了,书还枕边。想起昨夜的梦,照“破阵子”写道:

夜梦海外叛旗,两岸刀兵突起,遮天黑云战鹰飞,水面快艇抢滩急,铁骑如潮涌。

神兵天降敌后,民众箪食王师,红旗漫卷海峡通,世人欢歌九州同,常恐青鬓丝。

听外面,上山砍柴的人已走了,自己浑身疼痛,想拿些玉米上街去卖了,买些药。感到还有力气撑到街上,忙煮了早饭,背些玉米去赶场。

终于走进桥楼,出了一身虚汗,放下背篼,靠桥边长凳坐了,就有赶场的农民问:“卖的?”

“卖的。”

“多人钱一斤?”

“三角。”

“三角就三角,走去称。”

“我称过了,二十斤。”

另一个农民说:“他是知青,不用称了,拿钱给他,不会错的。”

那人付了钱,将玉米翻进口袋,上街去了。

余企仁卖掉玉米,一身轻松,将背篼放在本队一个农民的亲戚家里,朝茶馆走去,打听到别人今天卖的玉米三角三一斤,后悔莫及。

打算到茶馆坐坐,迟更立、冬志云、常明亮已坐在临街桌边,想避开已来不及,只得招呼了坐下。

冬志云问:“你上街做啥?”

余企仁心里怒道:“我上街关你啥事?”口里却淡淡地说:“身体不适,想看一下。”迟更立假惺惺地关怀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挣工分累死了也发不了财。”余企仁笑说:“在队里呆久了也无聊,不过想出来混混。”

正说着,梅德广、闻归新走来,一同坐在余企仁的长凳上,余企仁朝旁挪了一下。冷大爷提着壶冲了两碗茶。梅德广端起茶碗,揭开盖吹了几下,再隔着盖喝了两口,放下茶碗问:“你们那天找到路书记没有?”

冬志云道:“那天我们找到他家里,他家人说他走了,问他去哪里了,他们说不晓得。我们说他强奸女知青,要抓他去公安局,他老娘吓坏了,又是酒又是肉招待,当晚就住在那里,第二天又等了一天,他家拿不出什么东西,就回来了。”

常明亮道:“不知那烂货跑到哪里去了?”

梅德广道:“听她队里的农民说:她好久没回去了,想是回城了。”

余企仁道:“早知你们要住在那儿,我也去混几顿饭吃。”

闻归新碰碰余企仁,说:“我想找你帮个忙。”

余企仁道:“我昨天从山上摔下来,一身酸痛,加上感冒,脑火得很,想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闻归新摸摸余企仁的额头说:“有些发烧。刚才黄图娣跟花馨君在街那头,我去问问,找花馨君要些药。”说罢离去。常明亮道:“你们晓不晓得闻归新把她们两姐妹都耍了?”

迟更立颇感兴趣地问:“怎么耍的?”

常明亮道:“黄图娣的姐黄图媛和我姐是同班同学,闻归新和黄图媛从就很要好,闻归新下班回来,常帮黄家做家务,黄图娣父母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女婿,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黄图媛技高毕业进了工厂,被书记的儿看中,便抛弃了他。闻归新知她变心,想去寻死,她妹妹黄图娣安慰他,他们都喜爱文学,平时经常交流,情趣也相同,她们相差十岁,却不影响感情。这次上山下乡,闻归新居然辞去工作,跟黄图娣一起下农村。”

“要是我,宁愿要工作,也不下农村。”冬志云插嘴道。

迟更立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常明亮道:“各人有志,不可强求。”

余企仁心里想道:“‘各人有志’?我有什么志呢?我又能求什么呢?能有一个工作就不错了。”鼻塞难受,溜到外面,觉得无事可做,走到桥楼,倚在栏杆上,看着小河流淌而来,汒入江中,岩上残梅,孤独开放。

坐了一阵,见闻归新从街上走来,说:“你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回队了。”余企仁这才注意到闻归新刚理过发,脸刮得光光的,听他说完,随口应道:“我本想到医院去,觉得好些了,歇一会儿就回队。”

闻归新道:“我本想找花馨君来给你看病,她和黄图娣到全波月那儿去了,原来全波月也病了。走,到全波月那儿去,找花馨好要些药。——哦,好像听说今天是全波月的生日。”

余企仁道:“我从没到她队上去过,不晓得有多远。”

闻归新道:“都是平路,只是到她队里有一段缓坡,不过五六里路。”

余企仁看看天说:“看来还早,赶得回来,好,就走一趟。”

小路顺河而上,走不多远,就拐进另一条路。余企仁抬头看山,说:“这里最高的就是平顶坡了,辛传河就住这山上,好高哦。”闻归新仰头望望平顶坡至白岩的坡面,说:“从这里望上去,就像蚂蚁望巨人,辛传河住的地方说不定是全县最高的地方。——早知要去全波月那儿,该买些东西带去。什么时候你过生日,也热闹一天。”

余企仁道:“我永远也不会过生日。”

“为什么?”闻归新见路不远,不觉加快脚步。

余企仁觉得缓坡朝上,走路有些费力,只得紧跟,说:“我觉得,人一生下来,就在朝死亡前进,每过一个生日,就意味着离死神又近了一步;人老了,生日便成了倒记时,我干吗要做生日庆祝自己离死神又近了一步呢?我不做生日忘了自己的岁数,一直觉得年轻,无忧无虑地活着,就是哪天突然死去,也无遗憾,这叫活得自在,死得痛快。”闻归新笑道:“你的奇谈怪论别具一格,像你这么说,世人都不做生日才好?”

余企仁道:“各有各的看法,我的观点不能强加于人。”

闻得几声狗叫,竹林深处,别有人家。

到了几间瓦房前,果见花馨君、黄图娣、全波月、游书红聚在一起闲聊。

闻归新进屋笑着打了招呼,说:“小花,我给你带来个病人。”

余企仁见她盯着自己,不觉脸一红,脚下迈不开步。她走过来,几乎挨着自己的脸,问了病情,余企仁第一次离姑娘这么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觉得难为情,像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一一回答。花馨君一笑,说:“你走得跳得,没伤筋动骨,休息几天就会好。我有些跌打损伤的药丸儿,拿几粒去。这段时间感冒的人太多,春捂秋冻,不要一热就脱衣服。”全波有坐在椅上笑道:“我就是前天热了脱下毛衣,晚上就感冒了。”

游书红道:“谁叫你要风度不要温度呢?”

花馨君打开药包,取出药瓶倒些在纸里包了递给余企仁,说:“一天三次,注意休息。”余企仁接了药问:“多少钱?”

花馨君笑了,说:“都是同学,什么钱不钱的。”

闻归新道:“小余,小花说不收钱,再说钱就不亲热了。”

余企仁听到“亲热”二字,脸上发烧,说:“不说就不说,我该走了。”

全波月道:“你们难得来,吃了饭再走。”

余企仁就怕这些姑娘拿自己开玩笑,跟她们在一起一点不好玩,瞟了她们一眼,她们都含笑看着自己,眼睛都像会说话,想到这么几个人吃她一顿,要耗去她几天的口粮,故意朝外看看天色,说:“迟了赶不回去。”闻归新对全波月道:“你还是静养一下,饭就不吃了,我也不想摸黑走夜路。”

花馨君背起药包,说:“我也该走了,等两天再来。”

黄图娣、花馨君、余企仁、闻归新一同出来,西边的白日已近山边。走至途中一条岔路,闻归新说:“走这条路要近点,你跟我们翻山回去还是走大路?”

黄图娣扯了一下闻归新,眨了下眼说:“我们翻山回去。”

闻归新“哦”了一声,说:“走大路绕道,走不拢天就黑,小花,到我们那儿歇一晚?”

花馨君摆手道:“不了,我答应了冷医生,晚上帮忙值个班,那儿有两个病人。”

闻归新、黄图娣道:“那好,再见。”余企仁、花馨君朝公社方向走去,花馨君道:“你是初一的,才来时你还是一个小娃儿。”余企仁应道:“那时我才十五岁。”

“哦,难怪,我妹支边也才十五岁多一点。”花馨君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初三的同学好多都有了工作。”

余企仁道:“你们毕竟读完了初中,你又会医术,将来总会有办法;像我们,只是小学毕业生,也算‘知识青年’,真可笑。”

花馨君忽东忽西地问,余企仁随意回答。小河流水清清,梅花凋零,桃李含苞,花馨君轻轻唱道:“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无法对他表白,满腹的心中事儿没法讲出来……”

余企仁听得心花怒放,直听她唱到“河边的红梅花儿已经凋谢了,少女的思念一点没减少”,忍不住说:“唱得真好,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我忽然觉得有点心酸:红梅凋谢,明年能再开,青春一去,永远不会再来。”

不觉走到回生产的岔路口,余企仁道:“我要回队了,谢谢你的药。”

花馨君笑道:“谢什么,同学之间帮一下,是应该的。”

“白要你的药,真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说不定哪天我有事求你呢。”

余企仁想开玩笑,说:“你若有事求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哦哟哟,看不出你还会捡书上的说。”花馨君笑着说,没走的意思。余企仁也想同她多呆一会儿,又找不到话说,突然一拍脑袋,说:“你看我的记性,上午放了背篼在街上,竟然忘了,还要上街去拿,——走。”

这里路宽,可并肩走。花馨君谈绘画、诗词,余企仁便来了精神,说古论今,巴不得脚下的路无边无际,可转眼就到了街心。余企仁拿出背篼,看天色已晚,无话找话地说:“你一个人走怕不怕?”

花馨君笑道:“怕什么?我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的路远,路上小心点。”

余企仁道:“好,再见。”看着她朝小学方向走去,将转道时回头望了一眼,见余企仁还站在那里,便招招手,余企仁也招招手,看着她转过街头消失,才朝队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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