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至金凤县一带的水陆两军大半军官都已经由从外抽调而来的人手替换,当地兵勇也与四处轮换来的兵丁混在一处,沿岸水域已经许久不曾有倭寇海匪等出没的消息,往来商贾旅人胆量都大了许多,从京城回来复命的几位护卫也就不再从泉州港登岸,转而直接换驳船从水路抵达金凤县,比去时少用了十多日。
因如今诸事基本平定,祸首或伏诛、或秘密关押,从者也都已安排妥当,护卫们又带回了贾琏家中许多消息来,留守的闫然便做主放了信鸽出去,以示这些日子的肝胆相照他心中都记得分明,也是略作试探,以求日后官场上能同贾琏有个照应。
贾琏先前是受命清查一地军备器械而来,后又总揽了守军通敌一案,自然力求善始善终,在接掌军权后就依手中的供状顺藤摸瓜、拿人起脏。
这会儿他刚带着得力干将在金凤县西北八十余里的山中捣毁了一处窝点,将据不投降之人就地革杀,起了藏匿的财物押入临近县城中封存,便接着了金凤县过来的信鸽。一目十行的将字条读完,贾琏也就对京中之事有了数。
让爵与荣禧堂归属这样的大事,前一回已经有了决断,如今剩下的要么还不方便办,要么不过是些内宅琐事,最要紧的还是元春那处。
当年送元春入宫时,贾琏就打定主意两不相干,只做普通亲戚便罢,是以后来元春苦苦熬不出头,反倒被王熙凤压制,他也从未理会过半分。
元春心里总觉贾琏是个倚靠,却不知经历过前生那一场镜花水月般因元春而起的所谓破天富贵,贾琏对后戚之路是连一丝兴趣也欠奉。即使后来杨垣继位、迎春渐渐长成,宫里隐隐拿话来问,贾琏也都轻描淡写的回绝了。
后来元春欲借甄太妃上位却因缘巧合入了安鸾宫,贾琏知她再无出头之日,便打算等她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归家时再为她择一厚道人家许嫁,保她安稳度日,也算是还曾经借势妄为的因果,却不想元春失了时势却依旧心比天高,竟然犯下了谋害皇嗣的大罪。
无意而为还是处心积虑,深宫妇人这些根本说不清楚也审不明白的心思贾琏懒得去想,也无意去探查元春这会儿的心境到底依旧是那个荣国府里处处掐尖儿要强却要装着大方平和的大姑娘,还是更贴近曾经那位为名利不择手段也最终葬身于名利的贤德妃娘娘。当日得着消息后,贾琏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保元春一命,昨日因、今日果,自此之后便算是再无相欠。
不过元春不肯认命,也是贾琏意料之中。荣华富贵似是唾手可得,偏又转眼成空,就算两房向来不和睦,他们二人又打小不亲密,可这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枯枝,又哪里能轻易放手。只是这也由不得她了。
信鸽到时已是日暮时分,夜风渐凉,贾琏胡乱批了件镶兔毛边儿的锦缎斗篷,就磨墨润笔,亲自给贾赦、贾政与王子腾三人各写了一封信。
谋害皇嗣这样大的事情,任是谁家也不能装聋作哑,元春既然不肯选,他便替她挑。清音庵戒律严苛声名在外,庵堂又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常有地方大族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去烧香拜佛,最适宜元春这样的修士安度余生。若是王夫人舍不得,或是元春自己心太诚,也只好一杯酒掩过此事,送元春亲自去同小殿下谢罪了。
思及自己恐怕几年内都不好回京,贾琏又另外铺纸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细细叮咛了贾赦一番,才搁笔胡乱睡去了。
其实仔细想想,他信上嘱咐之事,之前也多与贾赦说过,且贾赦这些年大事上从未犯过糊涂,并不需要这般事无巨细的劝说。只是前生最让他牵肠挂肚之事今生一桩桩尽皆了结了,十多年殚精竭虑事事筹谋后终于得偿所愿,油然而生一阵茫然竟无法可解,倒叫他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也只好借机宣泄一二。
贾琏的信一送入荣国府,贾赦还在东院吩咐林之孝两口子便宜行事,贾政那边已经亲自带着人去了元春的院子,命左右心腹将这个他曾引以为傲的长女架到车上去。若不是王夫人匆忙赶来苦苦哀求,盛怒中的贾政都未必肯让元春多带几身换洗的衣裳。
王夫人虽心疼女儿,却也晓得元春做出的事儿世间难容,娘家早已指望不上,如今连大房的贾琏也不肯伸把手,去庵堂里度过残生总好过直接丢了性命,便也强忍了伤心,亲自帮元春收拾包袱。
元春自贾琏的护卫走后还隐约抱有的那一丝幻想终究落空,有些红肿的双眼不禁又泛起几滴泪,却不曾落下,而是垂着眼睛悄悄护住了避着人缝在贴身小衣里的一些小额银票。除了将一些散碎银两和头面首饰放入包袱的王夫人,元春再不曾正眼看过这屋内的任何一人。
等林之孝两口子带着人到荣禧堂时,元春已经由贾政的心腹长随看管着、坐一辆丫鬟婆子们出门时常用的车离了府。王夫人最后的一丝慈母之心,也就是另派了周瑞家的陪着元春走一回,以免叫庵堂里的人太过轻看了元春去。
原本伺候元春的丫头婆子按贾政的话都留在了府内,元春屋子里的摆设器具也已经就近入了库房,屋子里一片杂乱,倒仿佛将将被人抄了屋子一般,连林之孝家的看了都有些不落忍,略问了几句便回去交差了。
横竖人已经送走了,屋子里的物件儿摆设没有王夫人在也没法对册子,只能等王夫人带着贾宝玉从王家回来之后再走一趟了。
贾政在荣禧堂那边闹出那么大阵仗,王夫人又在二门边上与元春抱头痛哭了一场,贾母在上房里早就听着了声响,不过派了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子远远看了一眼也就撂开了手。她是阖族的老祖宗,总不能为了个曾偏爱几分的孙女落了一家子的颜面。以元春的所作所为,自然远远送走最好。
元春目无王法,让家族蒙羞,她却还有两个乖巧懂事的好孙女。迎春夫家屡建功勋,姑爷也是年少有为,显见着以后与府上相互扶持不在话下,贾母自然满意非常。她眼下唯一挂怀的,便是探春的亲事。
贾母歇过午觉后静静吃了会儿茶,忽而轻声问一旁伺候的鸳鸯:“我记得你将三姑娘做的活计挑着好的都放在了咱们给琏儿的包袱里了,约莫得有十一二样吧?”
鸳鸯正拿着美人拳给贾母捶腿,闻言仔细回忆了片刻后点头应道:“十二样。原本只拣出了七块手帕、四对鞋面儿,您说数儿不好看,我还在侍书那儿提了一句,三姑娘又补了一样。那些活计又鲜亮又雅致,便是跟着您也少见,二爷见了保准欢喜。”
探春这回的绣样儿是贾母从私房里挑出来,命人私下里送过去的,从根儿上就胜了迎春的一筹,探春绣的又上心,两边放在一处当真高下立现。鸳鸯心里隐约猜着了贾母的心思,便含糊着多了句嘴。
事儿是贾母亲自安排的,她不过多问鸳鸯一句定定神。自打宫里王淑妃的赏出来,贾母对探春日后的出路就起了些心思。
王家运气好,出了个潜邸时就在圣上身边伺候的淑妃娘娘,可也就仅止于此,好不容易有了小皇子的影子还掉了。这事儿元春有错不假,可冥冥中自有天意,说不得这小皇子就不该有,有也该落在他们贾家人身上呢?
以贾琏的前程,家中姊妹就算失了先机,只要能入宫服侍圣上,前程总不会太差。他日再得个皇子皇女,也算是贾家的女孩儿将功折罪了。
且贾母心里总想多为贾宝玉考虑一二。贾琏素来与二房不亲近,迎春是隔了房的堂姐,唯有探春与宝玉是亲兄妹,日后也能拉宝玉一把。再如何偏心,贾母也不得不承认,若是那通灵宝玉迟迟不肯显灵,宝玉于仕途一道上,怕是不如贾琏远矣,少不得要姊妹们帮衬着些。
只是要送探春入宫,还是要指望着贾琏的门路,要知道便是那从不正眼瞧人的御前大太监夏守忠,见了贾琏也是彬彬有礼的很,可见贾琏确有通天的本事。不然要是探春也如元春那般在宫内蹉跎多年,这手棋就彻底废了。
贾母筹划许久,也不见贾琏那边儿有什么回话,寄回来的家书也只送去了东院贾赦处,连迎春都见不着,不免就有些心急。
若说贾琏没明白她的意思,贾母是不信的。当初不觉得,后来多少大事小情经历下来,贾母便晓得这府里绝对少不了贾琏的眼线,连她这上房都未必是铁桶一块。知道了却不肯给句明白话儿,多半就是想再多占些便利。
自始至终,贾母都想不出贾琏有什么理由会不同意此事。历来前朝后宫互相牵扯,譬如王家的王子腾与宫内的淑妃就常互相襄助,家里出个贵人,对贾琏也是颇有裨益之事。
贾母心里正盘算着再把话同贾琏挑明一些,却不防突然听人进来回报,说是王夫人带着贾宝玉回了府。心头没来由的惊跳了一下,她急忙就扶着鸳鸯的手迎了出去。
不是贾母大惊小怪,而是王夫人这回去王家乃是王子腾特意派人过来接的,说是要接他们母子过去小住几日,两家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想缓和下彼此的关系。且元春走的时候颜面尽失,王夫人母子这档口留在荣国府里脸面也挂不住,不如暂时避开。
为了弥补王夫人,王子腾甚至早几日就让王子胜夫妻两个去了郊外庄子上小住,可谓诚意十足。这样的境况下王夫人竟不声不响提前领了宝玉回来,可见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贾母急匆匆迎到院门口,就见着她心尖尖上的乖孙嘴角有些青肿,整个人都木愣愣的失了魂一般,不由心肝肉的喊叫起来,也不理会一旁脸色青白交加的王夫人,揽着贾宝玉就往里走。
直到亲自扶着贾宝玉在榻上歇下了,贾母扭头让丫鬟们上来给贾宝玉宽衣净面时,才发现一向紧跟在贾宝玉左右小意服侍的袭人不见了踪影,反而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金钏儿忙前忙后。
贾母心中顿时一沉,再细瞧贾宝玉,果然是挨过巴掌的样子,也就不再让丫鬟们近他的身,而是将人都撵了出去,坐在榻上看向了回来后便一言不发的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