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辈族亲们的德行,贾琏早已不报任何期望。是以接到旨意后的万丈豪情刚一平复,他连同僚下属的恭贺都来不及理会,先就措辞严厉的写了一封家书,明言府内除一场宴饮外不可有任何肆意妄为之举,甚至连宴客时请的戏班子都定下了。
即便他末尾语气平和的圆了一句,道是自己老大年纪不忍再让长辈们操劳费心,也掩不住满篇的以势压人之意,读过信的贾赦贾母等人自然也不会会错意,叫听到风声的迎春担忧了好几日。
谁知贾母不过推说头痛发作免了姑娘们两日请安,就又如常说笑享乐,贾赦那边也半点不愉的意思都没有,府上依旧一片欢喜平和。之后贾珍再让贾蓉过来请安并请示诸多杂事时,贾母便和颜悦色的告知他们自己改了主张,除两府合办的接风宴外,旁的事儿都先搁下,等贾琏回来再议。
贾母突然变卦,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贾蓉怔了片刻后忙不迭就陪着笑脸试探着追问缘由。以贾珍那暴烈的性子,若是他弄不清楚这其中干系,不能和睦族亲,回府后少不得一顿好打。
对贾蓉这个俊秀乖巧的侄孙,贾母心里还存着一丝慈爱,也不想为难于他,便婉转开导了他一番,左不过是些正该本分行事、戒骄戒躁,才能不辜负圣恩的场面话来。
贾蓉从小心里就十八个弯儿,贾敬灰心丧气时曾嗤笑他倘若将心思用到正道上,便是状元也考回来了,贾母这样吞吞吐吐的一说,他果然就暗暗听出了许多意思来,回府后便同贾珍说是西府那边怕是得着了上头的消息,不许大办。
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坏的一脉相传,贾蓉眼珠子一转,贾珍就晓得他存着小心思,沉下脸就啐了他一口。要不是管家突然高声在门外报信,道是大奶奶有喜了,贾蓉便是能逃过一顿好打去,也少不得挨上半天唾骂。
甄氏嫁入宁国府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传出喜讯,屋里贾珍贾蓉二人不禁都怔住了。片刻后还是贾蓉先回过神来,喜得抓耳挠腮,随口给贾珍交代了一声,就跳起来回院子瞧甄氏去了,贾珍想骂人又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到底没让人去叫贾蓉回来。
宁国府自贾敬往下已经是两代单传,贾蓉成亲后又多年无子,甄氏还仗着娘家威势不肯为贾蓉纳小,贾珍贾蓉两个嘴上不说什么,各自心里早就起了许多心思,不过甄氏终于开怀,贾珍心里也松了口气。
不过他向来比贾蓉更冷心冷肺些。贾蓉还忙于围着甄氏和她腹内的孩儿打转,贾珍顺手打发了个失宠又侍候不周到的侍妾,就想法子让人从荣国府那边套出话来,问清楚了这几日外头根本没什么要紧人登门,倒是贾琏的家书到了一封。
贾珍略一琢磨,便晓得是贾琏自己不许家里大办,而不是什么狗屁上意。一面咬牙暗恨荣府里的老东西们皆不中用,贾赦那样烈的性子连个儿子也管不住,一面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笑呵呵的顺了贾琏的心意行事,毕竟情势比人强。
贾家两府处的和睦,族人们也个个争先抢差事做。贾琏还在回来的船上,贾政王夫人一房已经从荣禧堂里搬了出来,只带着私产搬进了贾琏旧年在家时住的院子。荣禧堂里大半的玩器摆件家具都是公中之物,自然都要留在原处。
贾母指派去搭把手的赖大媳妇盯着王夫人的陪房家人搬完东西,还怕贾琏心里不欢喜,同兴儿媳妇商议过后特意命针线上人赶制了一批簇新的窗幔坐垫等物,又尽心尽力开库房重新择选了一批古玩摆件,只求这份心意能叫人瞧在眼里。
等贾琏一行风尘仆仆抵京,他人刚在宫门前下马准备拜谢君恩,府里特意派在城门处守着的小子就已经飞奔回府,一路跑到二门高声禀报了二爷回来了的大喜事。
贾母已经算了大半个月的日子,日日早起都精心梳妆,听得最看重的孙儿终于快要回府,立时就笑的合不拢嘴,吩咐人厚赏了回来报信儿的小厮,又让鸳鸯出去给各房传话,让人过来上房一齐等候。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不止荣国府的主子们皆装束齐整的聚齐了,连东府里贾珍尤氏都带了贾蓉过来,说是许久不见贾琏,颇为想念。宁府三口含笑而来,贾母自然也要请人坐下,横竖都是一家子亲戚,长辈俱在,姑娘们也不必太过顾忌,便和乐融融的一同翘首以盼。
贾琏足足在宫里留了两个多时辰,面上的疲态都有些遮掩不住了,仍旧有许多话想与老友一叙的杨垣才意犹未尽的止了话,指了夏守忠亲自送他出宫,目送他上了荣国府等在宫门处的马车才回去复命。
贾琏这几年办差可谓夙兴夜寐、耗费了不少心力,一路奔波又十分乏累,上了马车后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二门外下车时还有些怔忪,昏昏噩噩的不知今夕何夕,也就在全无防备下被一屋子面上欢喜的人惊了一跳。
一惊之下,贾琏那点子困意瞬间便消失无踪,心思说不出的复杂。
他不闻一名时,远游回家时何曾受过这般礼遇,长辈个个不等他行完礼就亲自扶他起来,情真意切的嘘寒问暖,平辈兄弟姊妹亲热和睦,晚辈一派孺慕敬仰,衬托的前世用心办事费力讨好却依旧受冷眼打骂的日子好似一场荒诞梦境。
打起精神应付这些骨肉至亲,除了情真意切的妹妹迎春,贾琏忽而觉得这府里竟数没精打采神色怏怏的贾宝玉瞧着最为顺眼。
落魄而父母不子,显达则亲戚畏惧。贾琏今时今日终于真切体会到了其中真意。曾经他说错一句话都担心招来贾母贾赦等人的不喜,何曾想到有一日他写信驳斥了合家长辈的心意,不仅能让他们改弦易张,还能得他们笑脸相迎。
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乎在。千年前六国宰相苏秦的这一番感慨,正应在了贾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