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正月,东都天气开始转暖。绽放一冬的寒梅渐次凋零,清幽的花香飘满了整座庭院。
檐漏上凝结的冰柱在阳光中坠泪如雨,覆满积雪的冬青如同盖了厚厚一层盐霜,假山后的风亭也银装素裹。远而观之,仿若一副静谧的泼墨山水。
画卷的中央却突兀地摆了一副木制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男子。他面容清矍,神情寡淡。春山秋水般的眉目精致如画,却笼罩着一层轻烟淡雨般的忧郁。
这是传说中的男版黛玉?看着裹在雪狐裘里的瘦削男人,梁焓摸了摸鼻子,问道:“二哥最近身体如何?母后让我来瞧瞧你。”
庆王抬起头,淡唇微勾,绽开一抹清雅如梅的笑容:“多谢皇后娘娘惦念,我身子已经无恙,等禁令过了便入宫请安。”
为给这个二哥庆祝寿辰,三位皇子前往凌寒山游湖赏雪,太子也因此意外落水。皇上迁怒于庆王,给梁笙下了禁足令,甚至没有言明期限,搞不好就是幽禁一生的节奏。
虽说此事和自己无甚关系,但梁焓瞧着对方委实可怜,开口问道:“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落水那日发生了什么?”他明明记得有人从后方袭击了自己,如果不找出幕后真凶,庆王岂不是要一直被禁足于王府?
因着廉王的缘故,梁笙对太子落水失忆略有知晓,遂回忆了片刻,答道:“大哥那日醉得厉害,早早睡下了。我因在船头吹了风,折回舱里喝药。你当时正同几个宫女太监在外面嬉闹。后来有人听到落水之声,我们出去寻了一圈,方知你不见了。”
“二哥可知是哪些宫女和太监?”
梁笙摇首:“应该都是东宫的侍从。除了你身边的春生,其他人我也不识得。”
春生......梁焓撇过头,望向候在风亭外的两人。
梁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奇地指着燕重锦道:“那位戴面具的是何人?”
“一个狂悖自大缺德无礼脸比猪丑心比脸丑精神病间歇发作的混账小人。”
梁笙:“......”
梁焓:“我肺活量吼吧?”
梁笙:“所以溺水了?”
梁焓:“......”
燕重锦已经在雪地里等得不耐烦了。
他可不是东宫的下人,没伟大到让太子和庆王唠家常,自己当晾衣杆儿喝西北风。跺了跺鞋上的雪沫子,提气掠身,运起轻功奔向假山上的风亭。谁知刚跳上一块突岩,耳畔突然捕捉到暗器破空而来的声音!燕重锦急忙一个鹞子翻身,腾空避过要害,却在起落间惊动了亭子里的人。
梁笙低叱道:“怎么回事?”
风亭畔的老黑松忽然下起沙沙雪雾,一道暗影从树冠中跳了出来。那人相貌平平,一身王府护卫打扮,跪地禀道:“属下该死,让宵小惊扰了太子与殿下......”
燕重锦瞄了眼深深嵌入青岩的松子,冷笑道:“庆王殿下的护卫好生了得,出手就是杀招,幸亏我这个宵小躲得及时。”
护卫驳斥道:“你蒙着面,又擅自接近两位殿下,谁知道是不是刺客?”
梁焓乐了:“这你就错了。燕少爷摘了面具才是刺客,能直接吓死本宫......”
梁笙挥退护卫,含笑望向燕重锦:“这位便是三弟的伴读燕公子吧?久闻不如一见,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避过高手的暗器,果然英雄出少年。”
燕重锦声音淡淡:“庆王殿下谬赞了。我方才不过踩中一截枯枝,也没能逃过您的耳朵。英雄二字,愧不敢当。”
梁笙眸光一滞:“本王病废之身,不过自小修习礼乐,耳力灵敏些罢了。”
庆王的生母是教坊司出身的伶人,喜吹笙,善歌舞,娇姿艳绝却身份低贱。梁笙是宸王酒后乱性的产物,虽是乐籍女子所生,却是盼了十多年的第二个儿子。梁笙幼时远比长子梁昱受宠,焱妃也在宫中压了容妃一筹。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梁笙九岁时东都爆发了一场瘟疫,不少宫人罹患怪病。焱妃久治不愈,香消玉殒。梁笙虽然小命得保,两条腿却就此废了。若非这档子事,储君之位很可能轮不到梁焓。
梁笙遭此横祸,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病愈后更是颓废如泥。近几年不知着了什么魔,活成了一个文人雅士,终日寄情于诗书酒乐,再不碰触政事。皇帝骂了几年也没了心思。病龙也好,僵虫也罢,全由他去。
听出庆王弦外之音,梁焓对燕重锦愈加不满,绞眉问道:“本宫正和二哥议事,你究竟有何事求见?”
“自是人生最重要的事。”燕重锦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出来得太久,该回宫用膳了。”
梁焓白他一眼。你是我妈啊急着叫老子回家吃饭?
梁笙掩口轻咳:“三弟也该回去了,莫让宫里等急了。”
“那二哥好生休养,我先走了。”太子殿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庆王府。
难得出宫一趟还要被某人监视。梁焓一路拉着小脸,连逛街的兴致都没了。
燕重锦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少有地主动开口:“殿下还是尽量少和两位王爷来往得好。”
梁焓腹中的炮仗终于被点着了,撩开窗牗揶揄道:“你是眼红本宫有两个好兄弟吧?唉,独生子的寂寞.....我懂。”
燕重锦呵呵一笑:“嗯......殿下兄弟情深,重锦无福消受。”
“阴阳怪气的小人。”
“小人”抬手摸向自己的面具,梁焓吓得立马缩回了头:“不许摘!”
燕重锦托着下巴:“殿下莫慌,小人只是突然想到这里离刑部很近,不如顺道逛逛?”
“去刑部做什么?”
“去见识一番殿下的好兄弟啊。”
早点让这小子明白也好。皇家的男儿...好兄弟只会是右手。
刑部尚书祝珩听闻太子驾到,连忙领着大小官员前来相迎。没想到太子轻车简从,带着伴读和小太监就溜达了进来。
“下官祝珩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梁焓摆摆手:“不必多礼,本宫也是随意逛到这儿了。”
到刑部闲逛?祝珩牙疼地看着这位小殿下。
“是这样,前阵子....本宫在凌寒山失足落水一事,父皇应该交由祝大人查办了吧?”
“正是,不过听闻殿下玉体欠安,画舫上又无目击者,所以下官暂以意外处理。”
梁焓落座在大堂主座,刚翘起二郎腿又让燕重锦瞪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本宫也是这几日才想起来。当时是有人从背后袭击,本宫被敲昏了。”
若是有人蓄意谋害太子,这案子可就大了。祝珩大惊失色:“敢问殿下,可曾见着贼人相貌?”
这特么是猪尚书吧?都说了背后中招,老子后面长眼啊?!
梁焓深吸了口气:“不曾。祝大人对船上的人可有调查?”
“有有有。”祝珩派人取来案卷,“画舫之上除了廉王、庆王两位殿下,还有十四名侍女,十六名太监、三十八名护卫......所有证词都在这里,请太子殿下过目。”
梁焓的眼睛还是对繁体字水土不服,遂一股脑儿扔给了燕重锦。他捧着杯香茗,又让春生买了几串糖葫芦,边啃边等。
燕重锦翻看了一盏茶的时间,抬起头道:“祝大人,这案子有蹊跷。”
案发当日,三位皇子包了一艘双层画舫。自凌寒山下起帆,随波游湖。
据下人所言,宴饮过后,廉王醉酒而眠,庆王回二楼船舱休息。太子年幼贪玩,和宫女太监们在甲板上藏猫猫。就在他们找不到躲起来的太子时,船尾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坠水的声音,有人大喊:太子落水了!众人蜂拥去了船尾,却没能寻到太子的踪迹。
“人落水之后,如果身上没坠重物,一定会先漂在水面上。”燕重锦道,“画舫周边的水域就那么大,既然刚一坠湖就开始打捞,怎会没发现太子?”
祝珩道:“会不会是那日下雪,湖上还起了雾,目力受阻所以......”
燕重锦打断道:“那么短的时间,又在水流平缓的湖里,人不可能漂远。雪雾虽大,三丈内应是看得见的。”当时他人就在岸上,也听到了梁焓的呼救,画舫上的人怎么可能寻不到?
祝珩圆脸一苦:“那是怎么回事?”
梁焓咽下一颗酸溜溜的糖葫芦,咂着嘴道:“这还不简单?说明落水声和本宫坠湖的时间不吻合。”
“啊?!”
燕重锦颔首道:“他们听到声响的时候,太子早就不在船上了。”
想让一个昏迷的孩子安静下水并不困难。只须把人装在某样器皿中,以绳吊下船,剪开绳子让其逐水而流。等人漂远了再随便拿一件重物丢下水,引起旁人注意,从而使太子的失足落水变得顺理成章。
凶手利用时间差误导了画舫上的人。他们打捞半天也不过是刻舟求剑,因为那时太子已经远离湖心了。
祝珩质疑道:“既然被装在浮水的器物里,太子殿下又怎会溺水?”
梁焓很快反应过来:“本宫可能是被安置在一块浮冰上了。”湖水的温度比冰高,冰块融化到一定程度,上面的人就会掉下来。这种大胆又不留痕迹的巧妙手法......若非倒霉的是自己,他都要赞一声高明。
“原来如此。”祝珩只觉自己的智商被两个孩子碾压成了渣渣,“凶手不能将殿下直接推下水,因为会引来侍从相救。为了让死因看起来自然,也不能将殿下直接扼...殿下赎罪,下官只是打个比方。唉......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计?!”
“祝大人还不明白么?”燕重锦翻开案卷,指向其中一个名字。
“凶手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