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香楼之事,很快被传扬得满城尽知。
宋鸿鼎虽是平民出身,却能白手起家,并得到城南众多世族的一致支持,似这等豪杰,绝不能说他是泛泛之辈。
何况,宋鸿鼎原就有意角逐下一任的城主之位,对于如今的叶家,他打心底里就不再忌惮了。
可面对悦香楼一事……宋鸿鼎居然选择了隐忍。
隐忍对于一般的世家子弟来说是很常见的——可宋鸿鼎却不是一般人,他几乎从来不忍,他一向是个很强硬的人物。
也正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强硬形象,城南那些名门望族才会公然支持他。
可这一次,他却直接将悦香楼之事权当不存在,权当没有发生过。
道理很简单:因为那天的事情经过也很简单——决斗。
决斗而已。
如果断臂的不是宋翔升而是叶玄,想必叶天凌也一样不会对宋家展开报复。
与宋鸿鼎一样,叶天凌也仿佛全然不知那件事一样,此时他正坐于小院之中,在和叶玄聊天,聊一些别的事情。
叶玄坐在他的对面,木桌上摆着茶碗与点心。
“小雯的手艺挺不错。”
叶玄觉得气氛有些沉重,开始转移话题。
“你娘教她的。”叶天凌轻声道。
叶玄嘴里含着一口茶点,却不再咀嚼,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的心口。
“玄儿,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插手家族事业,”
老人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你娘过世的早,没能看着你长大。我就想着,你这辈子能平平安安的,娶个漂亮媳妇,养几个娃,少在外面奔波,多陪陪家里人……”
叶玄缓缓垂下头。
“商会这摊子事,本不该是你来担。”
老爷子重复道:“我啊,这辈子力争上游,拒绝成为上位者手中的牵线木偶,就为了让我的家人、后代可以活得自由,有尊严,不必仰人鼻息。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
叶玄轻轻拍着父亲的手背,他留意到老爷子瘦了许多,在叶玄之前的印象里,叶天凌一直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
只有在此时此刻,他才蓦然发现,父亲真的瘦了,个子仿佛也不似往年那般高大了。
“我送你去玉照宫,本不是为了什么皇廷术炼师,不过那个虚衔……唬得住世人。你比我当年可是英俊多了,再混个头衔,还怕讨不来心仪的女子?不一定要住在玉京,想回枫影城可以,去别的地方亦无不可。我啊,真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
叶玄轻声道:“时代不一样了,不像过去那么危险,而且我会很小心。”
叶天凌点头道:“我花了大半生,就学会了小心,女人和小孩能够粗心大意,但男人不行。对了,齐家与境外的联络……我让你查的。”
“我在盯。”
叶玄轻声道:“迟早会出结果。”
“姓孙的瞧着持重练达,其实他是个疯子,这一点我当年就深有体会……你若去孙家,得留神。”
“我明白。他那外孙女儿也是个疯子,我会当心的。”
“奔雷阁出身的那个是叫……”
老人摸了摸下巴,似乎一下子想不起来。
“那人叫上官扬。武夫出身,却想插足世族这滩浑水,他活不久了。”
叶玄轻轻握住了老人的手掌,说道:“父亲,请放心。我说过我会把握住,我就能把握住。”
……
自叶府后院的那次长谈之后,管家舒晓遇事不再请示老爷,而直接找少主叶玄。
有时候,舒晓会直接向叶玄提意见。
“少爷,您出门应该带点人。”
对于这种意见,叶玄只好摇头,心想:我老是到商会的货仓里去搜捡宝贝,似这等小偷行径,带着下人们一起……恐怕不大妥当吧。
好在经过数次搜寻之后,叶玄已确定城南货仓里边有且仅有小虎牙那么一件好宝贝。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玄便不再出门,开始一门心思的精研由“暗雾魔皇”关独开创的不传秘术:影杀。
除去一些诡异而少见的秘法之外,术炼之道发展至今,大致可分为两个分支:缚灵,通灵。
因通灵的门槛太高,故大部分术炼士都是修的缚灵一途。
早在三百年前就已闻名于天下的“暗雾魔皇”关独则另辟蹊径,将武道、缚灵、通灵三者相结合,开辟出了《影杀》这门极其艰深晦涩的技战法。
只是,《影杀》毕竟是六大魔皇之一的关独在登上神荒魔皇榜之后,以一览众山小的无双气态创下的不世功法,想要真正去体悟个中之神妙,绝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
那么,先挑选一些比较容易上手的开始练习吧……叶玄闭上双目,开始在《影杀》之中寻找最简单、最基础的术。
由于叶玄此时的灵识仅在一阶,关独的绝大部分“遗产”对于叶玄来说都像是被浓雾层层包裹住了一般,无法窥得其中究竟。
一阶灵识是术道修行的最初阶段,在这个尴尬的时期,术炼士们所能够修炼的术,本就寥寥无几。
关独是眼高于顶的不朽英灵,其“遗产”自然博大精深,想在里头找出浅薄的雕虫小技是不大可能的。
换言之,此刻在叶玄的识海之中,除却那些被无名之雾“封锁”住的“谜团”之外,他能够接触到的术可谓是屈指可数。
罢了……现在不是有条件挑肥拣瘦的时候。
泥沼之术,通灵一阶即可修习。
叶玄兴奋地睁开双眼。由于“先天道胎”体质独特,叶玄不像其他术炼士那样必须在通灵、缚灵之间二选一,而可以两者兼修,因此叶玄不必在术的选择方面斟酌太久。
何况,在浩如烟海的《影杀》之中,竟能寻到一种仅需一阶灵识即可修习的术,不管是通灵或缚灵,叶玄都该知足了。
舒晓敲了敲书房的木扉,疑惑问道:“少爷,你傻笑什么?孙府来函,说你上次答应了要去孙府喝茶,却一直没去,问你是何缘故,是不是皮痒了……呃,好像是个女子的笔迹。”
叶玄对修炼的激情刚刚才开始燃烧,就被管家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孙府啊……
孙明磊倒还好,他那个外孙女可就有些难伺候了。
白悠悠——叶玄童年时期的心理阴影。
一念及此,叶玄此时的心情何止透心凉,简直已冷成了一座冰山。
……
来到孙府后,孙明磊老人与叶玄略作寒暄,喝了半盏茶,便独自回书房去了。
叶玄强忍住跟上去的冲动,硬着头皮坐在鹿皮椅上,与孙伯伯的外孙女白悠悠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天早晨,我听到了马蹄声,外面很吵。听说,有境外的势力来到了我们枫影城。”
“对……”
“好像是叫什么风云会,血狼帮,还有个什么门?”
“黑曜门。”
“对。据说他们白天在大街上策马狂奔,晚上还包下了整座酒楼,大约不是什么好人吧。”
“本就不是。”
“你今年没去玉京城,你是不打算当术炼师了吗?”
“嗯……”
“圣上也是因为这个,才削去令尊的爵位吗?”
“或许……”
“你开始插手家族的生意了,那你今后岂不是更没时间修行?”
“大概……”
“今后的通商安全由你负责,你一没实力二没背景,你凭什么能做出这样的保证呢?”
“白姑娘。这个问题,你就问错了人。”
叶玄正色道:“你应该问那些作古之人。”
“什么意思?”白悠悠疑惑问道。
叶玄刚要解释,却见白悠悠轻快地击掌,还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响指。
“我懂了!”
白悠悠兴致盎然,说道:“枫影商会距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商会创立之时,大夏朝的开国皇帝还未出生呢。那个时候,叶家与孙家的先祖一样没有背景,也没有很强大的实力,他们靠一身胆气与血性走南闯北,悍不畏死,凭一次又一次成功的贸易,将枫影商会的大旗扛了起来。”
“正解。”
叶玄微微颔首。
白悠悠柔声道:“你真想重走古人的老路?”
“我有别的路走?”叶玄反问。
“会死很多人的。”
白悠悠的嗓音已是有些哽咽。
烛光之下,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人固有一死。”
叶玄抚了抚白悠悠柔滑的发丝,叹息道:“叶家不出孬种。这是我叶玄的命,我不能怂,万一我回不来……”
“我不准你回不来。”
白悠悠抓住了叶玄的手指,下一刻,她竟然一口咬了上去。
叶玄疼得直想大叫,但他可不想让孙明磊老人家小瞧了自己,于是便掏出小虎牙,一口咬住了刀柄。
那边白悠悠咬得酣畅淋漓,这边的叶玄却是欲哭无泪。
这个疯女人,实在太难伺候了!
好在孙明磊老人家倒不是真的没心没肺,终于在叶玄的手指被咬出血之前回到了茶室。
“调皮。”
老人轻弹白悠悠的额头,转身递了一个暗黄色的木匣给叶玄。
白悠悠松口,想将那木匣抢过来先睹为快,被孙族长一巴掌拍了回去。
“悦香楼的事我听说了,只有一个解释,是器缚灵。”
孙明磊开门见山道:“最不可能的答案,有时候恰恰就是正解。可惜你拥有的灵体虽强,器却太残旧了,我这里,有更好的。”
老人缓缓打开木匣,叶玄只觉眼前骤然一亮。
那是一柄短刀,比普通的大夏制式刀短些,比匕首长一些。
刀柄纯黑,光洁如黑玉。刀刃薄而窄,刃纹为互目丁子乱,有淡紫色的微光萦绕于其上。
这把刀,叶玄此前从未见过——可关独认识。
名刀——七夜。
刀柄的材质是上古异兽“惊桓”的犄角,刀身则是以神荒奇珍“燧星石”锻造而成。
在《神荒十二名刀榜》上,“七夜”排名第九位。
然而,“七夜”却又不同于名刀榜上的任何一把刀。
众所周知,《神荒十二名刀榜》的评选,除了品鉴刀本身之外,还会借鉴另一个很关键的因素:战绩。
战绩越辉煌,战斗的含金量越高,越能为宝刀增色不少。
能被选入名刀榜的,往往是狂饮过无数强者鲜血的大杀器。
然而……“七夜”的战绩,是零。
这一点有别于神荒历史上其它任何一把名刀。
“七夜”从未战斗过,从未见过血。
凭这样一个奇葩的战绩,竟能被列为名刀榜第九位……这其中的缘由,就算是近乎无所不知的关独,亦不清楚!
昔年的神荒六大魔皇无一不是活到极度无聊的传奇人物,关独更可谓是一部“神荒百科全书”。
可竟然连关独都不清楚“七夜”的来历,此刀之神秘,可见一斑。
叶玄愣住了,虽然关独见多识广,对各种异宝都见怪不怪,但叶玄确实万万没想到能在枫影城中亲眼见识这柄传说中的名刀“七夜”。
孙明磊悠然说道:“城南宋家那种井底之蛙,都能搜罗到差点被选入十二名刀榜的藏麟。孙家毕竟有数百年的底蕴,老夫年轻时把整座赤砂堡踩在脚底下的时候,宋鸿鼎那窝囊废还在学养猪呢。怎么,名刀‘七夜’摆在这里,你觉得稀奇,难以置信?”
叶玄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晚辈不敢。”
“不敢拿?”
孙明磊冷笑道:“刚才是谁说叶家不出孬种来着……”
这能忍?
叶玄一咬牙,伸手将那木匣紧紧抱在怀中,生怕这位老人突然改口。
孙明磊平淡说道:“当年我踏平赤砂堡的时候,还真没听说过有个什么血狼帮……大约是近几年出现的新帮派吧。”
“是、是,肯定是新帮派。”
叶玄忙不迭地点头。
“赤砂堡的势力,来枫影城也不先拜会一下我,而去找齐光耀那个捕鱼出身的老匹夫……贤侄,若有机会,你须找血狼帮讲讲道理。”
“是、是,那必须要跟他们讲道理。”
“对了,这柄‘七夜’呢,我先是给了我女儿,我女儿又传给了她女儿……一向放在闺中,从未拿出来示人,也难怪外人都不知。”
“是、是,难怪外人都不知。”
叶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仿佛吞下了一颗水煮鸡蛋一样,半天喘不过气来。
烛光之下,计谋得逞的白悠悠巧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