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三个人坐在商场里一家满记甜品店里。
生平第一次跟男朋友逛街被家长抓到的阮之之,就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现在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玩手指。
气氛很安静,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果然看到自己的妈妈正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时砚。
再偷偷看一眼时砚,只见对方唇角抿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不躲不闪,很有礼貌的回望对方。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这么匆忙的见面好像也没有让他感到慌乱。
阮之之感叹,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啊。
果然,阮妈妈打量完毕之后,低头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戒指,而后看着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之之,谈恋爱了怎么也不跟妈妈说一声呢?”
是指责的语气,无端地让她有些意兴阑珊。
有些时候阮之之会想,她跟自己母亲之间的关系到底该如何定义。
她高中的时候,父母离异,父亲留下一笔优渥的抚恤金,然后就与这个家彻底断了联系。此后除了逢年过节例行公事的打个电话之外,再无问候。
而母亲离婚之后似乎是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陪伴她的时间越来越少,同时开始长时间的出差。
那段时间阮之之一直都很想逃,高中毕业之后她一个人备考托福,申请学校。后来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录取之后,妈妈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把那笔抚恤金拿出来,送她出了国。
其实潜意识里,阮之之很想和自己的母亲亲近,因为在她心里,母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她就算是再不称职,好歹也一手将她养到这么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母亲在下意识地拒绝她的亲近,同样的,也并不想来亲近她。
也许是因为,面对着自己的时候,会让她联想到那段失败的婚姻。
她想起往事,怔怔出了神,时砚看她不回答,适时地开口道:“因为我和之之刚确定关系不久,可能她是想过段时间感情稳定些了再告诉您吧。”
说罢,服务生恰好端过来饮品。
时砚起身,动作周到地端了杯热茶放在阮妈妈面前,而后,又把阮之之喜欢喝的西瓜冰递给她,轻声道:“喝吧。”
阮之之看他,听话地伸手接过了。
对面的阮妈妈看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你跟我女儿认识多久了?”
时砚张张嘴正想回答,却被一旁的阮之之抢了先:“妈,我来跟你介绍吧,他叫时砚,我们两个人以前是大学同学,去年年底的时候因为都在a市工作就偶然认识了,时砚现在是a大的一名大学教授,和顾念一个学校的。”她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一个多月了,他对我很好,我们两个是很认真的在交往,以结婚为目的的那种。”
阮妈妈听到她说对方的工作是名流大学的大学教师,态度立刻好起来。
原本,她看这个男人样貌长得过于招人,眼神又有些阴郁,还以为对方是一个靠着脸招摇撞骗的情场浪子。不过大学教授,听起来倒是一份很让人满意的体面工作。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严厉的眉眼也缓和下来:“大学教授啊,那是不错,待遇好,福利也好。”说完,她转脸望向之之,“你这个孩子也真是的,谈恋爱就要第一时间告诉妈妈,你都已经是二十六的大姑娘了,妈妈每天做梦都想看着你结婚。”
阮之之听出她语气里真心实意的爱护,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我错了妈妈。”
阮妈妈喝了口热茶,想了想,开口问时砚:“冒昧地问一句,除了大学教授之外,你还有做别的生意吗?”
时砚笑了笑,语气很自然地回答:“私下里有跟朋友做些投资,运气好,挣了点钱。”
阮妈妈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在a市有没有房?”
阮之之拿着勺子挖西瓜球的动作一滞,抬眼,有些不赞成地望向妈妈,正欲反驳,却被时砚轻轻握住了手。
她转头,只看到他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睛:“在莲花湖旁边买了一套,等将来结婚,如果之之喜欢的话,我会考虑在市区里再买一套。”说完,他转头看了阮之之一眼,“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中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所以手头上还有些积蓄。”
“这样啊,那很好。”阮妈妈听到这里,基本上觉得这个女婿已经无可挑剔了。
剩下的时间度过的十分愉快,阮之之第一次发现原来时砚的脸上也可以出现这种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而且他跟长辈说话的时候,不那么谄媚,不急于插嘴,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
她还以为,时砚这个性格,见到谁都是一样冷冰冰的。
聊了一会儿,阮妈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而后道:“时间也差不多了,之之,妈妈这次过来也是临时出差,只能住一晚,明早就走了。”
时砚听她说完,才开口:“明早什么时候?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送您去机场。”
阮妈妈笑着摆摆手拒绝了:“不用不用,我跟同事开一辆车过去就行了。”
就在谈话进行到尾声的时候,阮妈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不知道,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阮之之心里一沉。
时砚正在喝水,听到对方的询问,他的动作仍然很优雅,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
喝完水,他放下水杯,十分从容地回答:“父母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我小时候都是家里亲戚在照顾。”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阮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笑容僵在了脸上。
阮之之看她这副模样有点着急,脱口而出道:“这没什么的,我读高中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可我现在不还是过得很好。”
阮妈妈看自家女儿为了维护男朋友家丑都能外扬,忍不住沉了语调:“瞎说什么呢。”
一次原本应该十分愉快的见面,因为临别前的这个问题,似乎染上了一层小小的阴霾。
聊完之后,在阮妈妈的要求下,阮之之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她离开。
时砚看起来并不在意,把手上提着的两个袋子递到她手上,礼貌地跟她们道别。
临走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晚上回去打电话给我。”
阮之之心里稍微定了定,依依不舍地点头。
***
回家的路上,阮妈妈开车,阮之之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抱着那两个纸袋,母女俩一路无话。
由于阮之之不会做饭,家里并没有多少食材,所以晚饭吃得很简单,阮妈妈炒了两个清淡小菜,煮了一锅阳春面。
饭桌上依然很安静,阮之之从小就被父母教育,食不言寝不语。
可是吃着吃着,却是自己向来严厉的妈妈先开口:“之之,关于你跟时砚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阮之之对于她的问题毫不意外,她回答地很快,口吻也很坚定:“妈妈,我真的很喜欢他,我已经想好了,一定要跟他结婚。”
阮妈妈叹气:“这个时砚自身条件是挺好的,年纪轻轻就有车有房了,可是之之,他那样的家庭……你怎么知道,心理不会有什么问题。”
幼年时期父母双亡,这跟普通的离异家庭出来的孩子是不一样的,离异家庭的孩子只是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庭,却并没有失去父母的疼爱和教育。可是父母双亡,这意味着在时砚从小到大的人生里,是完完全全没有亲情,没有温暖,也没有人来引导的。
他的人生中缺失掉了亲情这么一个重要的部分,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特殊的生长环境,没有发展成一个心理变态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又怎么能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他,去圆满他残缺的人生。
阮之之听出她话里隐含的意思,没来由地有些烦躁:“妈妈,时砚他的心理没有问题,他很健康,很优秀,也很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放下手里的筷子,她抬头,一字一句对上阮妈妈的眼睛,“您不是说过吗?怎么样都好,只要我愿意认认真真地交男朋友,听话的结婚,您都不会管我的。”
从小到大在阮妈妈眼里,自家女儿一直都是一个性格极其内敛的人,几乎从来不会用这么强硬的态度跟她说话。
她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之,不是妈妈古板,不理解你,你仔细想想,他的父母八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他说是亲戚照顾他,可是这年头,去哪里找这么不求回报的亲戚?我猜他年幼的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白眼,这种人长大了最容易形成反社会人格。现在你们认识的时间短,可能你还没有发现,但是以后如果你们结婚了,婚姻里多得是一些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小事,时间一久,他的本性就会暴露出来,到那个时候,你再想离婚就晚了。”
不想听。
这些话阮之之一个字都不想听。
“妈妈。”她终于受不了了,把碗筷往桌面上一放,开口打断她,“我吃饱了,想休息了,今天就不帮您洗碗了。”
说完,她起身快步上了楼梯。
身后传来母亲的叹息声,声音不大,却很沉重。
阮之之回到卧室里,把门关上,抱着龙猫抱枕躺在床上,这才觉得世界重新清静下来。
她安静地蜷缩在一角,不知为何有些心烦意乱。
就这么呆坐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下来,打开了今天时砚给她买的礼物。
她先是打开了那个小小的旋转木马,拿出清洁布极爱惜地把木马的边边角角全都擦干净,又抱着看了半天,然后才放到床头柜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
紧接着,又拿出那条细细的银质项链小心翼翼地戴上。
这条项链真的很漂亮,水晶的质感也好,阮之之盯着花骨朵中间那颗小小的粉水晶,想起刚刚在店里试戴的时候,时砚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锁骨,心跳变得有些急促。
时砚现在在做什么呢?吃过晚饭了吗?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正在想他?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凝神听了听,发现客厅里面已经没有动静,想来妈妈一天奔波劳碌的,现在应该也累了。
她觉得自己刚刚那么跟妈妈说话有些不孝,可是,她又没有办法容忍别人在自己面前诋毁时砚。
时砚怎么会有心理疾病呢?
就算他说过他曾经得过抑郁症,可是在阮之之心里,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时砚现在的状况很好,她跟时砚相处这么久,从来没有觉得他是一个病人过。
他们都是一样的,正常的。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想到临别的时候时砚说了让她打电话给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拿起手机,摁下那串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刚“嘟”了两下就被对方接起来。
那边的气氛不像她这里一样静谧,有些嘈杂,隐约夹杂着风声。
“时砚,你在外面吗?”
“嗯。”男人的声音透过电子设备不轻不重地传过来,带着几分沙哑:“家里没烟了,我出来买几包。”
“不是跟你说了嘛,吸烟对身体不好。”阮之之听他说去买烟,立刻忍不住念叨,“你看看那些过来人的病例,凡是步入中年后患肺癌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吸烟者,而且你嗓子现在都有些哑了,再吸烟以后会更难受的。”
他笑了,声音沉沉的,带着几分克制:“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怀念烟味。”
阮之之一听到他笑就没脾气。
她乖乖地住了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视线停留在天花板上,一颗刚刚还惴惴不安地心就这么奇异般地安定下来。
两个人很久没有开口,电话也没有被挂断。
听着手机那头时砚的呼吸声,她才感觉到安稳。
这种感觉就像是,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只要有他在,她的小小天地就依然会花团锦簇,岁月静好。
半晌,她开口,柔柔地说:“时砚,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线依旧冷冽,听她这么说,口吻里有些无奈意味:“你说呢?”
阮之之扑哧一声笑了,顿了顿,她又有些抱歉地说:“时砚,对不起……今天我妈妈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况且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选择想要的爱情和生活。”
“之之,该道歉的是我。”他开口,向来淡薄的声音里难得有了歉意,“我不太会跟长辈相处,但是我保证,以后一定会认真学习。”
是啊,从八岁以后,他的身边就没有长辈了,又怎么会知道如何相处。
阮之之心里的那点酸越来越多,她眨了眨有些涩的眼睛,嘻嘻哈哈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时砚,我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吧。”
电话那头,时砚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听她这么说,在路边拐角处找了个巷口停下。
他用肩头把手机顶在耳边,拿出那个蓝色打火机,动作利落地伸手点燃一支烟。
黯淡月色里,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火焰,衬得漆黑的瞳孔明了又灭。
他开口,声音比徐徐吹过的晚风更沉迷:“从前有一只孤独的兔子,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朵玫瑰。玫瑰很美,被花丛包围。她看到兔子一个人,就主动开口跟他聊天。兔子爱上了玫瑰,但他不喜欢别人对她觊觎的眼神,所以试着把玫瑰摘下来,但却被茎上的刺扎破了手指。他知道,玫瑰并不想跟他走。于是兔子明白,爱情需要忍耐。”
阮之之抱着手机静静地听,听到这里,突然想到时砚手臂上的那个法语纹身。
爱是恒久忍耐。
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
“于是他就一直默默看着她,后来玫瑰被园丁移到了另外一片森林,兔子就也跟了过去,他试着接近她,可是玫瑰看起来却好像不认识他了。兔子想这样也好,因为以前的他很自卑,他也希望自己现在可以用更好的样子重新认识她。”
四周很安静,静到阮之之甚至可以听到烟草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然后呢?”
“然后……可能是兔子真的变好了,玫瑰越来越依赖他,直到有一天,玫瑰告诉他,那是爱情。”
眼泪吧嗒一声掉下来。
阮之之捂着嘴,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时砚一支烟抽完,找了个垃圾桶把烟头捻灭,语气里有笑意:“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该睡了,我的小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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