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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画皮之下(1 / 1)

听见这话的刹那,顾承谦愣了一下,甚至险些没反应过来,扬了声问道:“哪里来的药方?”

“大将军夫人送来的,回生堂,鬼手张的药方啊!”

万保常声音里藏着几分激动,听顾承谦简直跟记不起来了一样,险些着了急,又给重复了一遍。

“您忘了?”

忘?

怎么可能忘得了?

顾承谦这大半辈子,经风历雨,大风大浪过去不知凡几。有时候大事经历多了,对寻常的一些小事,就不很记得。

但这老寒腿病着旧伤一起发作的痛苦,却每每提醒着他一件事:他是请不到鬼手张的。

天下大夫,实在太多。

可鬼手张就这么一个。

治病,治奇病,疑难杂症解决起来是把好手;

疗伤,辽重伤,刮骨疗毒不在话下;

配药,配新药,常去犄角旮旯、人迹罕至的山里面走,总发现些许百草集上没有之药,且能给寻常药配出不一样的用法。一般大夫慎之又慎的十八反,在他那边是信手拈来。

甚至还有人传,他治病有恐怖之时,为人开膛破肚,从肚子里拿出东西来。

是真是假,顾承谦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鬼手张不一定真的就能治他这个毛病,可若一定要在天下寻一个可能治的人出来,也只有一个鬼手张了。

可惜府里那么多人,请了他那么多次,到底也没成功。

那老头儿是个倔脾气,顾承谦不知道是对方对医术没把握,还是自己哪里得罪过人家而不自知。

至于摊丁入亩,他自谓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从无半点愧疚。

当初为求看诊,万保常大冷天里顶着一身洗脚水回来。

那时候他跟顾觉非还没闹翻,拖着一条老寒腿,正在他书房里,一面喝药,一面看他画那一幅《寒林双鹤图》。

屋里挂的是才临好不久的《快雪时晴帖》,梅瓶里插着外头刚折回来还沾着几片雪的寒梅,靠窗的棋桌上摆着一局未打完的珍珑。

紫毫笔在书案铺开的澄心堂纸上走动,他悬着手腕,一点一划,甚为写意。

万保常进来很禀过之后,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似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反而笑了一声:“遇到难啃的硬骨头,你们这样‘客气’怎么请得过来?”

这是一句听上去再寻常不过的话。

当时的顾承谦也没有在意,只瞧见万保常那一身狼狈的模样,气得心口发紧,当下就把药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请不来便不请了!老夫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这些年不都痛过来了?也不差这几年!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去请!”

一道严令下去,府里人莫不遵从。

那之后,便真的也没人再去过回生堂,只是每到天阴湿寒时候,总有人想起来:若是鬼手张肯治,老太师这毛病,兴许也是能好的吧?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初的场景,却还历历在目。

顾承谦叹了一口气:“我竟都没想过,还有能看到回生堂的药的一日。将军府,大将军夫人送来的……”

那不就是薛况的孀妻,陆九龄的独女,陆锦惜吗?

这一刻,顾承谦看向了红木雕漆茶几那一头的同窗、同科,兼同僚。

陆九龄是要比顾承谦大几岁的,看起来也是一样的老。

他穿着一身藏蓝常服,披着玄青氅衣,就坐在那椅子上,一把胡须老长,怕被外头的风吹乱,用一只胡夹给夹着。

在听见万保常说“大将军夫人”的时候,他便已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向万保常问道:“你刚才说,大将军夫人?”

万保常也知道这一位陆老大人内心的苦楚,更听闻月前大将军夫人病了,还不让去见,如今一听大将军夫人来了,哪里能不激动?

他忙回道:“确是大将军夫人。她跟永宁长公主一道来的,就是我见了都吓了一跳呢,气色很不差,像是病早好了。我跟她说,您正在书房里跟我们家大人说话,夫人便回,今儿来了本也是为了见见您。”

“好,好,好……”

一连声地说着,陆九龄嘴里模模糊糊的,竟然再找不出别的字眼来。

坐在顾承谦旁边,他一张满布着皱纹的脸上,已经是一片恍惚。

万保常有些被他这模样吓住,一时有些惶恐,只有顾承谦,向他摇了摇头,只叫他把锦盒给自己递上来,别去打扰陆九龄,

都是老来苦,他哪里不知道陆九龄那闺女的情况?

一把年纪得了个女儿,当个宝贝珠子一样疼着,爱着,只望着她永远是娇娇女。将来凭借着陆家的门楣,怎么也要留到二十岁,教会她内宅之中的一些事情,再挑个京中或者祖籍江南的诗书儒门嫁了。

如此,非四十无子,不得纳妾。

他女儿半点不用担心日子过不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打算得好好的。

甚至多次筵席与私底下的聚会里,陆九龄也常常提起,一张脸上都是笑容。

陆氏那孩子,据闻虽没卫太傅家嫡长女卫仪那样的本事,却自是善良温顺,很讨长辈们的喜欢。

顾承谦公务繁忙,又常年为腿疾所困,是以并不怎么出门,只约略见过那小姑娘几次。

印象里,也是温婉柔媚,可人疼的。

可谁能想到?

陆九龄为自家女儿打算的一切,终究没能派上用场。

庆安帝说赐婚就赐婚,半点容不得更改。

陆九龄设想之中的女婿“儒门出身,四十无子前不纳妾”,变成了“将门出身,成亲前就带了个小妾和庶子”。

甚至那个时候,他女儿才十六,家宅之中的事情都没学个完全。

如此到了将军府去,即便有贵重的身份,即便薛况不曾在旁的地方薄待她,甚至之后的五年多时间从未纳妾,可日子又岂能好过?

原本是锦衣玉食养其身,诗书礼义养其气。

这下倒好,还没来得及养好,便成了千般万般的内宅磋磨。

十一年来,每每提到将军府,陆九龄便是一副咬牙切齿模样!

只是能怪谁?

又敢怪谁?

薛况带着拿胡姬与瘸腿庶子回京的时候,他不是没去宫门前长跪,可庆安帝只叫人强劝了他回去。

一回去,便险些卧病不起。

皇命难为。

即便一个并不想娶,一个并不想嫁,可谁又敢把家族的命运兴衰,都系在这样的一场赐婚里?

彼时的将军府,已没了二房的薛还,就连薛况的兄长薛冷也去了,算得上是势单力孤;

陆氏一门,虽书香世家,可从来没太大的实权,到了陆九龄这里才刚刚好上一些。

他们两家,哪里能跟顾氏一门和卫氏一族比?

皇上动动手指,就能捏死,连伤筋动骨都不用担心。

所以,到底还是成了那样一桩“孽缘”。

如今眼见陆九龄坐在那边,面上已是一片深深的恍惚和悲怆,顾承谦想想,竟也悲从中来。

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

“啪嗒。”

天南星叶片形状的回生堂铜锁,被他扭开了。

里头躺着的东西,也一一映入了眼底:药贴,药方,医嘱,竟都齐备,贴膝盖的,泡脚的,甚至是内服的汤药,一应俱全。

“唉……”

顾承谦长长地叹了一声,却是知道这小小的一只盒子里,藏着多沉的心意。

顾府上下,拜会回生堂多年,鬼手张只怕早对他的病症倒背如流。这医嘱上写的,却无一不对应着他的病症……

陆锦惜一则能记得他这毛病,二则敢再去回生堂问药,三则还成功了。

本事有之,心意有之。

倒也不像是外界传闻的那样,太过善良温软,懦弱无能。

心底一时有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淌了开去,竟然叫顾承谦觉得极为熨帖。

陆九龄,是有个好女儿的。

他慢慢重新合上了锦盒的盖子,一时竟不知应该说什么,想什么,只吩咐了万保常:“你亲去禀夫人一声,大将军夫人不爱出府,难得出来走动一趟,千万不可怠慢了。”

万保常听了,心里明白。

大将军夫人本是一品诰命,与太师夫人唐氏平起平坐,原也不可能怠慢,更何况是陪着永宁长公主一起来的?

老爷这么补一句,是要当成座上宾的座上宾了。

他连忙躬身应了个“是”,就要出去。

没想到,这时候,陆九龄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只道:“既然要去,也引我一程吧。我总要见见她,心里才安定……”

顾承谦听了,心里又是苦得没边儿的一片。

“保常你只管带了陆大人去,着人请大将军夫人去偏厅里一见便可。”

“是。”万保常心知,这是陆大人爱女心切,就要去看看,于是摆手一引,“还请陆大人随我来吧。”

陆九龄也不废话,甚至就连跟顾承谦告别都忘了。

他随着万保常一道,消失在了门外,绕过这回环曲折的重重回廊,便终于没了影踪。

顾承谦却只坐在屋里。

手上放着回生堂装药的盒子,几上置着开始转凉的好茶,地龙热热的烧着,可他竟觉得满屋子都有一股凉气,使劲儿地朝着他浑身骨头缝子里面钻。

冷啊。

这个冬天,太长,也太冷了。

他又把目光放到了窗外。

含苞的海棠,在尤带料峭春寒的冷风里,瑟瑟颤抖,仿佛下一阵风,就能吹破那鼓胀的花苞,开出鲜妍的花朵一样。

他跟那个大儿子,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承谦都快不记得了。

他只是又想起了那一句:“遇到难啃的硬骨头,你们这样‘客气’怎么请得过来?”

这是顾觉非在他们请不来鬼手张时候,说的一句话。

是他向来谦恭谨让的大儿子说的一句话。

明明是那样明显的一个地方,他当时竟然半点没有注意到。

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他把昔年与他相处的种种细节翻找出来,才发觉,这一句是他为数不多的、露出破绽的时候。

看似玩笑的口吻,简单的“客气”二字。

里面,又藏着几多的惊心动魄与刀光剑影?

当时的他,与周围所有所有人一样,对这个大儿子,顾府的大公子,顾氏一门近百年来最为之骄傲的天才,有着雷同到仔细想来会令人后怕的认知——

曾游学天下,结交四方,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对他无不佩服;

朝野上下,八方同僚,亦有不少曾蒙他解决危难,对他交口称赞;

他更是庆安帝的伴读,与其知交莫逆,无话不谈。

京城的女儿家,谁不慕他才华惊世,那一股疏狂兼着儒雅的气度?

这是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近乎完美的人。

美玉无瑕,天衣无缝。

从他开蒙以来,再没一个同龄人排在他前面,也几乎少有人对他生出恶感。他越来越出色,八面玲珑,多智近妖。

于是,这样的认知,便渐渐深刻,根深蒂固地留在所有人脑海里。

也包括顾承谦。

这样的认知,持续了太久,太久,让人早已习惯。以至于,在六年前,这认知如山倾岳倒、轰然崩塌之时,他都不敢相信。

过了很久,才是满心的失望,满心的愤怒,甚而——

满心的恐惧。

顾觉非看上去,依旧是那个完美得叫人挑不出错的顾大公子……

可天底下,又有几个人知道,揭开了画皮,藏在里面的,是什么骇然的怪物呢?

除了恐怖,他竟不知用什么才能形容。

陈年旧事,一一从顾承谦脑海之中,浮了过去。

他慢慢把手中这一只锦盒,端正地放到了书案上头,看了许久,眼底却闪过了几分悲凉:终究是他,没能保住薛况……

如今,又如何当得起他孀妻,以这般厚重的心意相待?

顾承谦眼里头,一时险些涌出热泪,却偏偏只能僵直地站在这书案前,抬眸凝望那被移来,挂在他墙上的《快雪时晴帖》,久久失语。

另一头,大管家万保常已带着陆九龄先往偏厅内坐了,才转去后园,吩咐了个丫鬟,去唐氏那边通禀,并请陆锦惜往偏厅来。

陆锦惜走得不算快。

顾氏毕竟名门,又有前朝留下来的深厚底蕴,先辈祖籍也在江南一带,是以整个府邸比照着江南园林的制式修建,格外雅致。

移步换景,不在话下。

大冬日里,园子里也能瞧见一些绿树红花,倒让人快忘却这还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了。

她见了,一时心旷神怡,走得越发慢起来。

白鹭和青雀跟在她后头,倒也不言语。

隔着一堵墙,便有隐约的谈笑声传来。

陆锦惜知道,绕到前面,便该是宴请招待女客的花厅,于是定了定心神,便要随着丫鬟走过去。

没料想,后头一个丫鬟,急匆匆从回廊那头跑来,沿着小湖边奔了一路,忙到她身后头,行了礼,喘着气儿道:“夫人,万管家着奴婢来禀,请您随奴婢往偏厅先去,陆老大人望候您说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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