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街白石巷的西小院是苏州城内赫赫有名的王牙婆家,即使是最厌恶三姑六婆的人,对于王牙婆能够经常出入富贵之家也颇为羡慕。然而现在,因为世道不好,牙婆已经被许多豪绅列为拒绝往来户,那些平日里受够了她趾高气昂的邻居们开始幸灾乐祸起来。
王牙婆额角的青筋乱跳,即使她年过四十,身材胖了些,脸圆了些,可依旧很注重自己的仪容,像今天脂粉糊了,裙子破了,散乱的头发滴着水,一路上还要被迫接受各种嘲笑的目光,这绝对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偏身后还跟着个鼻青脸肿的小姑娘一边蹒跚前行,一边闷头哭泣,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更加惹人注目。
王牙婆气得咬了牙,大步走到自家门口,推开虚掩的院门。逼仄的小院内,中间摆放的一大摞劈柴让她火气更旺,明明只要绕过去就好,她却几步上前,一脚踹乱柴堆,劈柴散落的啪啦声把她身后正哭泣的小喜吓得浑身一抖。
“阿依,你这死丫头又把劈柴乱放,还不给老娘滚出来把柴摞好!”王牙婆泄愤似的高声喊叫。
一个矮小的姑娘自东边厨房快步走出来,单凭已经逐渐长开的眉眼看,这姑娘大概十二三岁,却生得比同龄人纤细娇小。一搦瘦腰,双肩如削,雪肌莹洁,朱唇丰润。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墨黑的眼眸饱满如杏,泛着自然的水泽,清澈,澄净,却无半点少女的灵动神采。一丝不变的平静面容仿佛被刻刀削出来一般,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做工精细的瓷娃娃,秀丽,精致,了无生气,仿佛用力碰就会碎掉。
少女用好奇的眼神定定地望着王牙婆落汤鸡似的模样。
打量的目光让王牙婆越发狼狈,恶声吼道:
“看什么看,让你把柴堆好,再去给老娘冲碗热茶来!”
“是,大娘。”阿依平声应下,见王牙婆气冲冲进了屋,转身弯下小身板,利落地抱起一大捧柴,重新整理。明明王牙婆只是在找茬出气,她的表情却仍旧如一池静水,看不出一丝气愤或委屈。
小喜见她默不作声地忙碌,越发胆怯,迟疑片刻,搓着手蹭过来,细声细气地道:
“阿依,我帮你吧?”
“不用了,这是我的工作。”阿依头也不回地回答。
淡漠的语气让小喜倍受打击,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自被卖到王牙婆家,她最怕的人除了王牙婆就是阿依。阿依总是板着一张脸,沉默寡言,从来不笑,好像一直在生气。明明矮小瘦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却惹人嫉妒地能干,单凭她一人就把王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听说她只是个卖不出去的丫头,却能在脾气暴躁的王牙婆身边生活五年没被打死,这让搞不懂她的小喜既佩服又害怕。
眨眼之间,半人高的柴堆被重新摞好,出色的行动力让小喜目露崇拜,吸了吸鼻子,羡慕地说:
“阿依你好厉害,我要是能有你一半能干,顾大娘子就不会把我赶回来了!”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从前也给大娘添了许多麻烦。”阿依用围裙擦手,淡淡说。
小喜微怔,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她莫非是在安慰她?
“不过第一次打扫房间就摔碎了主人心爱瓷瓶的人,已经不是‘麻烦’而是‘灾害’了。”阿依平声说完,转身步入厨房。
这人嘴巴好毒!
心灵再次受到重创的小喜比刚刚更加委屈,垂下脑袋,重新哽咽起来。
阿依冲好茶端到堂屋,王牙婆已经换了干净衣服,正坐在凳子上生闷气。她默默地把茶捧到桌子上,王牙婆瞥了一眼茶碗,见是自己喜欢的茶,气愤稍平,端起来一气灌下去,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摔,冲着门厉声喝道:
“小喜!”
正蹲在院里自哀自怜的小喜听见这声儿,唬得浑身发软,乍着胆子蹭进来,颤声叫了句“大娘”。王牙婆已经一跃而起,抓起立在门边手腕粗的木棍,劈头盖脸往小喜身上抽去,一边抽打一边尖声怒骂:
“都是你这个没用的小蹄子,害老娘赔了那么大一笔,不仅被顾家的死婆娘泼了一脸洗脚水,连卖身银子都被要了回去,往后连顾府的大门都不用进了!老娘当初是看你可怜才买下你,你倒好,先前整日哭丧,好不容易被人买下,才第一天就打碎了花瓶,连带着老娘也要跟你一起受顾家婆娘的气!早知这样,那时就算你老子娘跪断了腿,老娘也不该买你!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小喜被“原封退回”本就伤心,挨了打又是怕又是疼,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无助地用手臂抱住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求王牙婆饶了她,白净的皮肤被粗棍抽出一条又一条青紫的伤口,鲜血直流。
“大娘,若是打伤了就更卖不出去了。”阿依立在墙角旁观,忽然轻声开口。
王牙婆正在气头上,闻言,回手一棍子抽在阿依身上,棍棒尖刮过脖颈,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你这小蹄子插什么嘴,说不定就是你带的头,就因为你一直卖不出去坏了老娘的运气,老娘的生意才会越来越差,满身霉运的丧门星,还不快给老娘滚出去做饭去!”
小喜趴在地上,瞪圆了眼睛望着阿依脖子上的伤痕。
阿依白皙窄瘦的脸上依旧不见一丝波澜,静静地答了声“是”,转身出了堂屋。背后再次响起王牙婆愤怒的喝骂声与小喜惨烈的哭号声,她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了口气:
“哭声越大只会被打得越凶,真是个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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