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夏担忧地问:“没事吧?”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心上却极重。
季远垂在身侧的手缓慢而用力地握紧,眼睛盯着脚下灰白相间的台阶,回答有隐约的轻颤:“没事。
”
这根本就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他不想说,结夏也不好多问,沉默着和他一同往三楼走。
此时各个班都在讲开学事宜,倒没了来时的哄闹。
两人身后十步之遥的地方,薄耀光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
此时他已敛去方才的漫不经心,气质雪松般清冷深沉,寡淡晨光在他脸上镀一层漠然,那双眉紧皱着,仿佛突然变了个人。
踏上三楼台阶,入目处是小平台窗前的盆栽,上一届的毕业生留下来的多肉植物缺少照料显得有些萎靡,满眼毫无朝气的绿意让他略略失神。
习惯了每天早出晚归应付公司里大小事务的繁忙生活,一夜之间回到高三,这样清闲的早晨还真舒服得让人适应不过来。
地面投落着一圈圈泛白日光,倒比昨晚同学会上点亮夜幕的灯光黯淡许多。
只可惜,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却燃着索命的危险,让毕业8年后重聚一堂的人被困火海。
所有出口被堵死、灭火器不翼而飞、水龙头也被人提前拧走,他没撑到火警赶来便昏迷过去。
再醒来,回到早就卖掉的老别墅,衣柜上镶嵌的镜子里,染着惹眼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正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
起初他以为这是临死前走马灯似的人生回忆,但五感真实到可怕,加上时下流行的各种重生文穿越文,他冷静下来之后,初步判断自己重生了。
急需确认自己的猜想,他没在空荡荡的家里多待,套上校服直奔千城高中而去。
还没改修的街上跑着老旧的出租车,这个时候路边的小摊小贩还没被城管全部驱赶,风里飘荡着豆浆和玉米饼的香味。
他有些饿,随手摸进裤兜,掏出一大把糖。
吃了多年进口糖,忽然看到如此接地气的牌子,嘴角抽了抽,还是忍不住撕开了糖纸。
糖精的味道很重,是26岁的他绝不会碰的东西,却因为心里陡然窜起的怀念舍不得丢掉,一路叼着到了学校。
砖红色仿英式建筑风格的教学楼,是这一带最惹眼的风景。
不同于其他学校丑到爆的校服,作为本市最气派的私立中学,千城高中的校服早就赶超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学校,被誉为最美校服之一。
虽然在他看来,白衬衫配西装土得像小酒吧里装模作样的服务员。
顶着风纪委员诧异的视线跨进校门,他站在教学楼前只有满满的陌生感。
高中时代他经常逃课,当初中二病深入骨髓,还跟沈临风几人组了个乐队,没事就跑去地下酒吧玩乐,学校倒成了不常来的地方。
因而他费了些力气才找到高三6班,见到的第一个同学,是死了8年、早被时间冲淡在记忆深处的——结夏。
……
结夏回教室的时候,班主任何兴正站在讲台上训话。
“你们这是要上天啊?都高三了还这个学习态度!想不想考大学了?一半的人都没来,搞什么?!”
中年男人脑袋上最后一根头发气得摇摇欲坠。
全班36个学生,早读铃响的时候居然只来了三个,其中一个还在惹是生非!
他黑着脸等了半晌,才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人,一个个神色懵然,跟傻二愣子似的,不是没背书包空着手,就是左脚人字拖右脚运动鞋,还有人顶着鸡窝头眼屎都没揩干净,怕是暑假太长,都玩成智障了吧?
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这帮兔崽子毫无羞愧之意,还在低头专注地玩手机,以为藏到桌子底下他就看不见了吗!
简直就是——自甘堕落!
见结夏二人回来了,他稍作停顿,目光落在季远身上,关切地问他伤怎么样了。
也不知是不是失血的缘故,季远的脸色比先前苍白许多,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句,兀自朝台下走去。
结夏跟在他身后,一并前往座位。
却见季远沉默地越过第三排,朝靠窗最后一排的座位走去。
她顿时愣住。
诧异的不只是她,台上的何兴也狐疑地翻出座位表确认。
中间第三排视野极佳,又不用担心离黑板太近吃粉笔灰,对于一心向上的好学生来说,无疑是这间教室里最好的位置。
自然,是要留给理科年级第一。
抬头正要喊住季远提醒他走过了,却发现薄耀光从门外进来,不由分说坐在了本属于季远的座位上。
他脸一黑,当即怒斥:“薄耀光!赶紧回你自己的座位!”
薄耀光不以为然:“老何,我近视,坐后面看不见黑板,刚才就和季远商量了一下,咱俩换个座位。
”
“胡扯!”何兴才不信他的鬼话,“让你去办公室写检讨,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和季远同学不过一点误会,写什么检讨?”
何兴瞪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薄耀光这混球成天惹是生非,次次白卷,若不是看在薄氏每年投给学校不菲赞助费的份儿上,根本不可能让他进重点班。
礼堂和图书馆多亏了以他为首的几个二世祖才能建起来,这帮人就像几颗老鼠屎,把重点班弄得乌烟瘴气,无奈校长都要卖他们几分薄面,作为一个吃死工资的小小班主任,除了吼骂几句还能拿他们怎么样?
何兴做出让步:“检讨就给你算了,现在赶紧把座位换回来,别捣乱!”
薄耀光挑挑眉,正要说话,在最后一排落座的季远率先开口:“何老师,我就坐这里。
”
何兴吃惊地望过去,清俊的少年压着眉,眼底浓郁的黑盖住所有情绪。
正要问他是不是受了薄耀光的威胁,又听得他说,“高三的内容我上学期已经自学完了,这学期想自由安排学习进度,坐这里更利于学习。
”
他隔着人群望向第三排,视线不小心和瞧过来的结夏对上,失神一瞬,慌忙错开。
隐没在阴影中的喉结艰涩地滚了滚,他顿了顿,补充道,“早上打架是因为薄耀光不肯和我换座位,是我先动的手。
”
一番话,形势截然扭转。
何兴一脸的不可置信。
薄耀光哼笑一声,俨然得意。
一片死寂中,只有结夏忿忿不平地嘟囔一句:“才不是!”
季远会这么说,肯定是因为刚才在医务室受到了薄耀光的威胁,她这个目击者最有发言权!
壮着胆子想举手拆穿,被同桌扣住了手腕。
男生体温略高,惊得结夏烫手般甩开,慌慌张张把胳膊藏去另一侧。
薄耀光落空的手慢条斯理地收回,恶劣的低语同时响起:“小矮子,你要是敢乱说话,我就亲你。
”
因为同是学霸的缘故,季远和戴婷经常被学校派去参加竞赛,一来二往也算有点交集。
和那帮有钱人家的子女不同,两人都是冲着学费全免和奖学金补贴才选择这所私立高中,戴婷虽然父母双全,但从她的只字片语和那双皮肤粗糙到皲裂的手,或多或少能了解到她的家庭条件并不比他好多少。
他记得上一世戴婷的分数只低他三分,即便不是省状元,全国顶尖级学府也能任她挑选。
读书对于他们而言,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戴婷怎么可能会放弃逆流中唯一的救命草?
有人替他道出疑惑:“这没理由啊,戴婷成绩那么好,再过一年就毕业了,干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退学?”
提到这事刘菁就来气,以前开家长会戴婷的父母就没怎么来,说是工作忙抽不开身,现在才知道,别人压根儿就没把家长会放眼里——
“那话怎么说来着……”刘菁回想一番,模仿戴婷父母的语气,将原话转述,“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当初是看在免学费还给补贴的份儿上才让她读书的,结果越读越叛逆,不仅不让着弟弟,还敢跟大人顶嘴了!让她继续读下去不得上天?”
这话当即燃起女生们的愤怒,风风火火就要去办公室围观那对奇葩。
何兴刚才提醒过她不要把事情闹大,刘菁慌忙拦住义愤填膺的同学:“别去别去!人都已经走了,何老说办理退学手续要把戴婷本人叫来,他们只好先回去。
”
“先回去的意思,是退学这事儿还是没解决吧?”
刘菁点头,表情惋惜:“她父母是铁了心要给她办退学,何老劝了半天也没松口。
”
一群人唏嘘不已。
薄耀光双手交叠在脑后,默不作声地听了半晌,然后掏出手机给赵珩几人发了消息,利索的一个字:[查]
……
戴婷的事在班里掀起不小的风浪,直至第二天放学,话题热度也未减。
结夏趴在桌上整理笔记,抽空感慨一句:“戴婷的父母怎么想的,不读书要做什么呢?前途不都毁了吗?”
薄耀光面前摊着一本财经杂志,闻言抬起眼皮反问:“你觉得世上只有读书一条出路?”
“也不是……”结夏笔微顿,“但却是改变命运最公平的竞争方式。
”
“公平?”薄耀光扯起唇角笑了,“我不否认读书的重要性,但你说公平……”
“怎么了吗?”
他翻过一页,视线快速浏览而过,提取对他而言有用的信息。
余光见同桌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服气,觉得好笑,便停下来,冲她弯眉道:“真是小姑娘。
”
“什么小姑娘!干嘛话说一半?”
“没什么。
”薄耀光瞥一眼她的笔记,字迹娟秀,排版整齐,看着便觉舒服,于是顺势转移话题,“高一高二的笔记下周带给我。
”
话题跳跃太快,结夏没反应过来,愣声问:“你要我的笔记干什么?”
还有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薄耀光再次垂下眼眸,目光在电商相关的信息栏流连,一边将那页折起,一边回答结夏的问题:“当然是借来学习。
”
成天旷课在外浪的校霸居然说要学习!
可回想他这几天端正的学习态度,结夏那句“你在逗我”就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借给你是可以,但你刚才不是说高考也不公平吗?”
“我可没说,高考的确是目前相对公平的竞争方式,我只是不赞同你说它能改变命运。
”
读书也许能让人跳上更高的平台,但大多数人也只是在父母的基础上跃了一个台阶,要想跨到更高处,光会读书可不行。
多年后草根逆袭成首富的马云,背景可不似无良媒体报道的那么简单。
“再者,即便不公平无法改变命运,我就不读书了吗?”薄耀光拿起杂志敲了敲她的脑袋,要是再像前世那样高考交白卷,又得被家里送去国外,想吃正宗点的家乡菜都难,他可不愿意,“读书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塑造人格和思维,大学生可没有路边摊和建筑工人赚得多。
”
结夏不满地揉揉额头,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跟老年人一样爱说教,说好的放荡不羁·杀马特·校霸呢?
瞥一眼他手里的杂志封面,这才发现居然是财经类!
要说他换了一种装.逼方式,可那专注的眼神又不像,难不成校霸暑假参加了变形计,脱胎换骨地蜕变?
有钱有颜的校霸都开始发奋了,结夏危机感更甚,不敢再闲聊,伏案沉浸于学习的海洋。
……
周五的课最为松懈,毕竟第二天就是周末,不仅是学生,就连老师都盼着早些回家。
晚自习一下课,宋晴就提着书包到结夏桌前等她,虽说上学比上班轻松,但毕竟是高三,成天被老师督促着学习,想摸会儿鱼都没办法。
朝赵珩的座位瞄一眼,视线隔着人群不经意地撞上,对方像是触电般别过脸,胡乱把东西塞进书包落荒而逃。
嘁!她是说黄.段子了还是裸.奔了?犯得着摆出一副良家妇女躲流氓的战兢模样吗?
宋晴不爽地皱皱鼻子,张口便是一句抱怨:“这两天赵珩是来大姨爹了吗?跟他说话躲躲闪闪跟闯鬼似的!”
结夏拉好书包,边起身边道:“是不是你把人给得罪了?”
“我哪儿有?”宋晴皱着眉,前天喝太多记忆有点模糊,估计是耍酒疯惹了他,但跟醉鬼计较,气量未免太小!
走到校门口,宋晴已经消了气,胳膊搭在结夏肩膀上,笑眯眯道:“明天不上课,今天去你们那边吃煎饼果子。
”
闻言,结夏脚步略停,抱歉地告诉她:“我爸出差,我妈加班,让我今晚住外婆家,不走那边……”
“啊?怎么不早说,我还期待了一下午呢!”
“我妈也是晚自习中途给我发的短信,对不起哦。
”
“屁大点儿事,道什么歉。
”宋晴摆摆手,越过校门往东走,分别时叮嘱,“一个人回去注意安全。
”
结夏的外婆住在南区,紧挨灯火通明的商业街,一路上人来人往,倒没什么好担心。
穿插在购物商城间的美食小街更是热闹非常,走到街口便能闻到浓郁香味。
结夏嘴馋,想买两串烧烤来吃,步入街道,却在路边小摊处遇见了这两天的话题人物——戴婷。
女生胸前系着深色围腰,正挽着袖子坐在角落里串土豆,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着一辆推车,中年男人熟练地刷着油和辣椒,将架子上的肉串蔬菜烤出诱人色泽。
见结夏愣在那儿,一旁收钱的中年妇女朝她吆喝:“同学,吃点什么?”
看到戴婷忙活的样子,又联想到她退学的事,结夏顿时没了胃口,尴尬地朝中年妇女笑了笑,转而走向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