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般的魂魄不同,她保留着全部记忆,再微小的事情也在脑海中占据一席之地,她记得自己的害羞、期盼与每一次心动,可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记忆并不能唤起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感情,有人夸大,有人削弱,她则完全斩断了记忆与感情之间的关联,它们都属于另一具身体,那具身体已经彻底消亡,留下记忆,带走了感情。
曾有一段时间,她的魂魄仍受感情的牵绊,在完成某个心愿之后,她终于解开牵绊,获得纯粹的自由。
“我叫……秦凌霜。”她保留前身的名字,只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名字。
“你不是龙魔阿姨吗?”慕冬儿仔细打量了一会,“真像,真是太像了,瞧,连你的一半头发都是蓝色的,龙魔阿姨有时候会变成蓝色。”
她的头发是披散的,她握住一缕送到眼前,的确,它们的末端呈深蓝色,向上逐渐变淡,中途突兀地转成黑色。
妖二飞过来,“哇,我也觉得你很眼熟,咱们从前认识吗?”
“跟我来。”秦凌霜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冲两人招手。
他们正要返回野林镇,施含元在远处出现,大声道:“等等。阁下……你从前是道统弟子吗?为什么你的法术似是而非?”
这是施含元自己的魂魄,申庚的残魂被暂时压制下去。
“你也来吧。”秦凌霜发出邀请。
施含元犹豫了一会,四下望去,红光已经全部消散,偶尔还有剩余的法术上下乱蹿,地面上到处都是火焰和尸体,服日芒法术不留活口,至少一万名道士与修士死于他手。
施含元低声念诵一会经文,飞向秦凌霜。
慕冬儿和妖二警惕地准备好法术。
“刚才跟你们战斗的不是我。”施含元稍稍放慢速度,边飞边说,“我是望山道士施含元。那个人自称叫申庚,乃是道统多年前关进拔魔洞的囚犯,不知为何逃了出来,还占据了我的身体。”
慕冬儿和妖二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同样的迷茫神情。
“长得一模一样,却不是同个人,这个……”慕冬儿左看看秦凌霜,右看看飞来的施含元,重重地哎了一声。有些恼怒地说:“让我母亲辨认吧,我是糊涂了。”
妖二用同样的语气说:“哎,我也不管了,反正我打不过他。”
野林镇正在扑灭大火,居民们辛苦建成的新房子一多半毁于火灾,剩下的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还有一群人则在执行更悲伤的任务——收尸,八十七名突袭道士伤亡惨重,留在地面上的普通人类和修行者也没能完全躲过红光的最后一击。
镇内镇外到处都有尸体,其中一些已经不可辨认,都被收回来。在野林镇的主街上一字排开,普通人围着亲人的尸体哭泣,道士们大都默默地站在一边,像是一伙不合群的陌生客人。
并非所有道士都这么冷静,张香儿正跪坐在沈存异身边,低着头,她不会像凡人那样痛哭流涕,可也做不到如道士一般情绪内敛。
“我不是没死嘛。”沈存异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结果脸颊痛入骨髓,他忍不住咝咝了几声。
沈存异很幸运。在重击之下拣回来一条命,可是身负重伤,尤其是脸上,被法术烧得皮开肉绽。
“我听到有人在哭。我父亲呢?他怎么没过来看我?”
张香儿稍稍抬头,身为道士她不擅长撒谎,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大爹没能躲过去,他就在这儿。”
沈存异脸上的笑容消失,艰难地扭头向右边看去。父亲沈休明原来就躺在他边上,看上去没什么伤口,只是了无生气,对儿子连看也不看。他曾经加入过道统,却仍是凡人 ,一道法术碎粒瞬间就要了他的命。
沈存异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悲伤从心底涌起,比最强大的法术还难对付,他忍住泪水,说:“还好,我已经不是道士,用不着强迫自己去除仇恨。”
张香儿深深吸进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否还算道士,在她身后不远处,幸存的三百余名道士或多或少都有同样的疑惑。
愁云笼罩的野林镇里,只有一位不受影响。
异史君站在街道尽头,皱眉道:“才死这么点人?我把她放出来的太早了一些。”
他一点也没有压低声音,于是很自然地引来大量愤怒的目光,异史君挨个回视,“一群小虫子也敢对我不敬?知不知道是我救了你们?唉,算了,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何而活,也不知道为何而死,虫子就是虫子。”
异史君唠叨了一会,注意力被空中的几道身影吸引过去,摇摇头,“果然不够完美,头发还有一点是蓝色的,死的人真是不够啊。”
野林镇的凡人不认得施含元,道士们却都知道他是谁,没人下令,三百余名道士几乎同时升上天空,召出法器,少量符箓师和散修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也跟着飞起。
张香儿一马当先,怒声道:“施含元,你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施含元沉默不语,道士们正要群起而攻之,异史君的讥讽远远传来,“别傻啦,施含元可不是俘虏,而是完完整整的一位服日芒道士,挥手之间,你们都得跟这些死尸一块躺在街上。老实一点,接着伤心去吧,强者的事情交给强者处理,你们理解不了,也参与不了。”
道士们之前看得很清楚,化解红光最后一击的是三魂怪,若是没有他,野林镇只会有极少数人能够幸存,至于施含元最后是怎么被击败的,谁也没看清,自然不会归功于异史君。
道士们仍呈围攻之势,没有出招,但也没有听从异史君的命令退下。
“外面还有属于道统的不少尸体,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跟随的是谁,也算无辜,请大家去将他们的尸体也收回来吧。”杨清音出来了,外表没受什么伤害,可她站在地上,呼吸略显沉重,这都是内伤的迹象。
她的要求比异史君的命令更有效,众人都向镇外飞去,道统军的尸体分布在数十里以外,收集起来需要一些时间。
张香儿向躺在地上的沈存异点下头,跟着大家一块出镇。
慕冬儿没注意到母亲的异常,还在与妖二聊得不亦乐乎,坚持要让他自称“秃子”,“你就是秃子,模样变了,还多出一具身体,记忆也没有完全恢复,可你是秃子,绝对没错。听我的吧,咱们两个从前最好了。”
“好吧好吧,我叫秃子,可这个名字真的很怪……”
杨清音转身向残存的院子走去,飞飞迎上来,低声说:“灵王,你要小心,千万不可施法。万子圣母和跳蚤暂时没事,黑凰……看她能不能坚持过今天晚上了。”
“你去帮助其他人吧。”杨清音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可她还得坚持下去。
飞飞告辞,镇上的伤者其实不是很多,但都需要尽快得到治疗。
小蒿坐在一根黑木上,逗弄手中的小乌龟,杨清音不打算让她帮助飞飞,小蒿没心没肺的样子很容易让她跟异史君一样遭到忌恨。
慕冬儿和秃子先落地,跑进附近的废墟里寻找剩余的镜子。
秦凌霜第二个落地,站在杨清音面前,静静地凝视着她。杨清音心中一动,突然感受到强大的压力,立刻就猜出这不是龙魔。小青桃从一间法术制造的屋子里走出来,她刚刚安顿好受伤的黑凰、万子圣母和跳蚤,准备去找辛幼陶,抬头猛地看见秦凌霜,也是一惊,因为她认出了熟悉的神情,可这神情当中却夹杂着一点极为陌生的冷漠,那是修行一帆风顺的道门子弟才有的冷漠,与芳芳的沉静全然不同。
施含元最后落地,顾不得服日芒道士的形象,召出一面铜镜对自己施法,想将附着在体内的申庚残魂驱逐,结果却差点将残魂唤醒。
异史君笑呵呵地从外面走进来,“没用,残魂是昆沌种下的,凭你现在的本事可去不掉。”
施含元的目光没看异史君,而是转向秦凌霜,就是这名女子,曾经在一瞬间唤醒他的魂魄,压下申庚的残魂,法力之强大与法术之巧妙出乎他的想象,他不明白一位看上去只有服月芒境界的人,怎么会比自己更强?
异史君得意至极,甚至冲跟着他进来的殷不沉点点头,然后对秦凌霜说:“你会让整个世界大吃一惊。”
秦凌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仍在凝视杨清音,希望唤起记忆中的某些情感。
小青桃慢慢走来,小声问:“你是……你是芳芳吗?”
秦凌霜的目光缓缓转向小青桃,记得这是谁,可心中仍无波澜。
异史君对这些都不在乎,只想强调一件事,“我是你的创造者,你是我的奴仆,当然,比较高级的奴仆,说是弟子也可以,总之,从今以后你要服从并且只服从我的命令,明白吗?”
秦凌霜的目光又转向异史君,她从另一个人的记忆中找到了有用的信息,于是摇摇头,“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或者弟子,我有自己的‘道法’,我全部任务就是将它逐渐完善。”
异史君脸上的得意之情瞬间变为冷酷,“看来你不够聪明……”
异史君心念刚动,法术尚未成形,秦凌霜已经抢先出招,事前没有半点预兆。
砰的一声,异史君像是被一柄重锤击中,扑通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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