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壁灯已关闭大半,头顶的日光灯也只剩下几盏还接通电源,少去许多灯光,烧烤银河系的总店看起来冷清了许多。
店面门口,赵玖科一手拉住弹力门,一手对着店面角落唯一没有摆放整齐的桌椅挥了挥:“店长,我们先走了?”
“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
一边说,李辉一边稍稍抬起了夹住香烟的手指,视线却仍专注于右手端起的顾客意见薄,直到又一页顾客意见阅读完毕,李辉才抬起头来:“注意安全,记得少喝……”
话音戛然而止,李辉摇摇头,哑然失笑。
刚才还站满了员工的门口已空无一人,透过玻璃门窗,此时还可以远远地听到几句耳熟的欢声笑语。
“这帮家伙……”
笑了笑,李辉摸起笔,一手按住意见薄,一手摊开一页新的白纸,开始抄写几条较为重要的意见。
这项工作的完成速度很慢,.李辉只念过初中,往日写字的机会也少,写出来的字迹自然相当遗憾。
不过,关于这一点,不管是从前,还.是成为烧烤银河系的店长之后,李辉都从来不曾隐瞒,他的努力,便是只会像现在这样,越加仔细,也越加缓慢地抓紧时间练习,或是抓住现在这样的机会写好每个字,务求使它们至少工工整整,清清楚楚。
正因为这一点,辛苦了几个月.之后,李辉已深深地理解到写出一笔好字的难度,也更加佩服吴小雨平时漫不经心地涂画几笔,一张事务备忘条或是物品收购清单立刻新鲜出炉,写字飞快,行云流水,书法优美,却又清晰明白。
抖抖发酸的手腕,抄写的工作已经完成一半,李辉.回头仔细检查,确定没有任何错误,才又继续往下抄写。
角落的木椅上,李辉握住笔,按住纸,目光盯住写满.了文字的意见薄,店面的灯光关闭了许多,角落附近的光线自然更是暗淡,不过,任何人甚至只要从几米外的门外路过,都绝对可以发觉稍稍低头的店长先生姿势相当端正,脸上的表情也极为认真。
心无旁鹫,全神投入。
这便是李辉的性格。
或者说,自从和吴小雨相识,蒙吴小雨教导,并极.为意外地成为了烧烤银河系总店店长之后,这种心无旁鹫,全神投入的处事方式,就已经深深地刻入了李辉性格之中。
当然,李辉的性.格自然不只如此,遇见吴小雨之后形成的性格也同样不只如何。
和店里“员工守则”、“卫生标准”、“安全要点”,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条例守则一样,“顾客意见薄”这种玩意,也同样出自聂良聂经理的手笔。
算一算,李辉和这位经理成为同事已经超过半年,不过,李辉却可以肯定,自己和这位经理见面的次数,不需要脚指头帮忙就可以数清。
此外,就算是这份可怜巴巴的个位数见面机会,其中也还有两次,是李辉勤恳工作直到凌晨两点,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里走,一次路经“蓉园洗浴广场”,一次路经“凯森休闲娱乐园”时,恰好看到了聂良聂经理醉醺醺的的身影。当然,也看到了聂经理身边,小心托住他的两位姑娘,两位视衣服为仇寇,视裤子为死敌,视寒风冷气为亲人的姑娘。
可想而知,就连李辉这种实实在在的管理阶层,都很难从烧烤银河系的店面内看到聂良的身影,其他的员工就更难有这种福分。
大部分情况下,若是某位员工提起自己某日见到了聂经理的身影,自然就会绘声绘色地描述,聂经理的身旁又倚着什么样的女人,聂经理的身前又摆着什么样的酒瓶;却也同时会支支吾吾地隐瞒,怎么都不愿提及遇见聂经理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场所。
很容易理解地,或许是公心,或许是嫉妒,又或许是向往,总之,当“聂良聂先生聂经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这道茶前饭后的点心,在各位员工的嘴巴里传来传去的时候,自然也就加上了各种各样的佐料和配菜。
当这份点心的分量和味道都足足加重了几倍的时候,它也已经传到了李辉的耳边,这时,它主要的成分,已经变成了“不公”和“笑话”。
对待这份不时送上前来的点心,李辉采取的态度并不唯一:对待店里的员工,李辉的反应是言辞呵斥;对待熟悉的朋友,李辉的反应是微笑不语;对待枕边的伴侣,李辉的反应是轻言敷衍。
实际上,对于聂良的种种劣迹,用不着旁人添油加醋,李辉只要简单地翻翻考勤,稍稍联想街头偶遇,心里就已经清清楚楚。不过,尽管如此,对于聂良偶尔对烧烤银河系作出的工作要求,或是一些其他的看法,李辉还是仔仔细细,不打丝毫折扣地认真完成。
李辉这样做,并不是深刻理解一个人的能力和一个人的品德并没有直接联系,他只是发自内心地肯定:聂良的要求一定会对烧烤银河系有所帮助。
这种几近于盲目的信任,完全只因为聂良是由吴小雨亲自任命。
见识过吴小雨的烧烤技艺,参与了吴小雨的开店过程,又看到了吴小雨迅速扩大烧烤银河系,几乎每一步行动都顺利实施,每一步行动都丝丝入扣的全部计划,李辉怎么都不会认为自己有可能比吴小雨精明能干,更不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吴小雨的眼光指手画脚。
总而言之,李辉的心中,吴小雨的任命绝对不会出错:若是聂良其实才华横溢,此时的花天酒地自然只是一种隐藏;若是聂良当真仅仅如此,整日吃喝玩乐大约正是烧烤银河系经理最重要的一项才能。
至于聂良偶尔心血来潮弄出来的《员工守则》或是《顾客意见》,李辉细细看过,发觉确实有几分道理,就算数日后再次发觉它们大多来自附近麦当劳或是肯德基,李辉也只是摇头稍稍苦笑,回头继续实行。
门外的车声渐渐稀落,堤岸的水声逐渐明显,夜更深了,奋笔疾书间,李辉的工作终于完成。
站起身来,抖抖手脚,仰仰脖子,按按腰间,几处骨骼立刻喀喀作响,做完这些,李辉又意犹未尽地伸个懒腰,才终于停了下来,脸上尽是惬意的神情。
也只有凌晨时分,所有的员工都已离开之后,李辉才能像现在这样,稍稍作出一些可能有损店长形象的举止。
“呼……”
舒展了筋骨,呼出了一口长气,李辉又低下头,将手中刚刚抄写完成的纸张再次迅速扫视了一遍,仰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李辉静静站立,直到“顾客意见”里几条很有点意味的建议已经记到了心里,也想好对策,李辉才慢慢走到店面后台,掏出钥匙,打开了属于自己的木柜,将手里的纸张仔细叠好,轻轻放到了小柜上层,已经积累了几十页的纸张上方。
随后,李辉揉揉眼睛,从后台开始,顺着厨房、餐厅、柜台、卫生间、储物间、安全出口慢慢走了一圈,顺着整间店面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第三遍,才又回到后台,拖下厨师服饰,从小柜下层取出自己的日常衣物换上,左右张望地走到店面门口,依依不舍般地关上了店门。
这个时候,烧烤银河系店面内,正对门口的挂钟已经指到了凌晨两点半的位置。
这个时候,离烧烤银河系员工们下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十分钟。
这个时候,正是烧烤银河系最平常的关门时间,也正是烧烤银河系总店店长平日最平常的下班时分。
走出防洪大道,跨过浏阳河大桥,转过解放路街口,十几分钟之后,李辉离自己的家门的距离已经只剩下一半。
也许是故障,也许是检修的原因,这一段街道的路灯只剩下两盏还在工作。深秋了,又是半夜,灯光昏暗,大街上冷冷清清,可以看见的几百米范围内一片空旷,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已经很有些寒意的冷风阵阵吹起,刮起一阵阵尘土,也卷起乱七八糟的纸屑和塑料袋到处飞扬,这些杂物偶尔碰到地面的沙沙声,和两侧楼房不知几楼的人声,大约几条街道外隐约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混成一片,衬得整条街道更加昏暗幽深。
又走了几步,一直低着头,还在仔细思索几条顾客意见的李辉绕过一洼积水的时候稍稍抬头,紧接着,这位走神许久的店长先生,快步行走的脚步忽然倏地凝滞,眼睛也猛地睁开。
前面已是街角,一盏坚持工作的路灯挥洒出橘红的光线,路灯下,几片油布搭成一座棚子,里面放着几张被油浸得越来越重的矮桌,棚子的门口停着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木板车,旁边竖立着一块明显经过努力擦拭,却还是沾上了些许污秽的招牌:
黄记烧烤。
看到这一切,“顾客意见”瞬间飞到了九天云外,李辉的心神一阵恍惚,摇摇晃晃地走到街角,一位大约四十上下,脸上却已经泛上了许多皱纹的老板抬起头,早就准备好的习惯性笑容瞬间奉上:“老板,要点什么?”
要点什么呢?
要点烤肉?要点土豆?要点鱿鱼?
还是要感谢老天?感谢它赐予的奇迹?感谢生命最卑微的时候,忽然出现的吴小雨?
李辉这样想着,静静忤立,一时恍如梦中。v
[倾情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