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有活计,官府要雇请人手,冀县县衙外,一大早便围聚起大群人来。
尚无难民涌入,此地役民便少,不过秋收已毕,倒有不少忙完农活的平民为多得一份钱粮,愿意出力。
做过几月冀县县令后,赵昂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了解到大概,此时站在县衙前的台阶上,听本县年轻的主薄出言吆喝道:“今次不同以往,乃为搬运英烈骨灰,需用三百人往雒阳。牲畜、车辆、途中吃食官府自有备,归来后各予粮六石,愿往者可于文吏处出示腰牌自报!”
从此地到雒阳,长途跋涉,一去一回耗时少说也要近月,六石粮的工价,后世大概没有民工愿意干,然而这个时代却已算是少见的高薪,至少还没完全适应的赵昂就有些肉疼——之前他做羌道县令时,劳役从来都是免费征调的。
听妻子所劝后,不顾族人反对投奔的这位主公,之前就知其行事与此世尽格格不入,如今置身其中,感触更多。其所行各法荒诞怪异独树一帜,却又尽得民心,黄巾太平道中出此人,实为当世大族之不幸。
赵昂感慨间,忽有所觉,视线往人群中扫过去,现一位半百之年的老者正在缩头缩脑地窥视他。
见老者面容,赵昂先是一怔,又有些苦笑不得,上前施礼道:“叔亦欲往雒阳行?”
自家虽小心,却终被赵昂察觉,老者红了脸,张嘴却又呐呐无语。
老者一副羞愧模样,竟让赵昂心情一松,近日被族人抱怨带来的郁闷感减轻不少,温语道:“七叔无需如此,我既违族中意出仕于邓公,岂会再笑你?”
言毕。赵昂指着老者,转头对负责记录的文吏道:“此为我族叔也,年岁已高,烦请明日寻头温顺牲畜与他!”
这样的私情倒不碍事,文吏笑应了,先取老者腰牌来,登录在名册上。
得赵昂关照。老者嘴中这才挤出句话来:“劳伟章费心!”
见他左右只是局促难安,赵昂笑着道别过,转身去了。
老者名为赵口,与赵昂同出赵氏一族。
只是任再大的家族,长久繁衍下来,内部总也是贫富不均、三六九等皆有的。划分四等民之前。赵口家便只得二十余亩田地,虽在族中无需为赋税担忧,家中人口却多,三个儿子加上儿媳与孙辈,需得养活十余口人,负担甚大,每年只能勉力维持。稍有不如意,便需向族中举借公粮。
今岁邓季入主天水,县中新划户籍、田地,赵口的儿子们分作三户平民,共得六十亩地,倒已足用,可惜收成还要待明年才有。
因赵昂苦劝,赵氏合族虽不满。却也不得不入新户籍中去,被拆散前,公仓已被宗家分得干净,赵口家血缘离得远,半点好处也未得不说,今岁再想借粮已是不成,不得不再想他法。
以前在族中听到的邓季之名俱为大恶。怀忐忑心第一遭出来寻活计,赵口担心官府所许能否兑现,运送死人骨灰又不吉利,儿子们本也想来的。被老头劝住。
年轻文吏将赵口姓名登录上后,递回腰牌,对老头笑道:“今日且归家去,明日辰时一刻在校场外朝食毕后,再挑选牲畜车辆!”
报名过后,明日便能先混顿早饭?若真如此,真该叫次子来的,那小子的饭量至少能顶自己三个。
将信将疑地接回腰牌,赵口先归安顿在城外民屯中的新家去。
凉州异族、盗匪多,新太守韦康如今在招募人手准备修建坞堡,房舍是不建的,新户只能暂住在临时搭的窝棚内。
天水各县民屯的屯长,秋收后才从司隶慢慢抽调守法纪、通事理的平民来担任,如今俱还无人到任。倒是县中通告过,出力修建自家所屯的坞堡,不会给工钱,需得居民们趁农闲时自建。
不给工钱倒属常事,只是在赵口眼中,这本是一件不大靠谱的事——原先赵氏亦有坞堡,以其内寨墙、房舍来看,若每个新民屯都仿照而建,需得多少工程?各屯都不满百户人,尚只能寻农闲时忙活,便是十年也建不出!十年内便只能居住在这临时的窝棚内。
反正新入籍后,除了分到的六十亩地使赵口满意外,对其它的话语,老头抱的态度都是姑且听之,提防戒备心甚强。
不过今日见的县令为自家族侄,想便有亏待民众事,对赵氏人家亦当坏不到多少去,心中略得安定。
次子饭量大,幼子之妻好饶舌不甚贤,虽在同屯内,赵口与老妻户籍却只随老实本分的长子。归家没多久,另两个儿子已一起来问,赵口便将今日所见所闻叙述一遍,特别是被赵昂撞见之事。
幼子倒不以为羞,只是懊恼道:“若能得伟章族兄照拂,我等亦当同往才是!”
赵口冷哼一声,斜眼斥道:“勿尽梦美事!伟章侍奉他人为主,行事便再不由本意!且我等与他何曾亲近?”
老妻与长媳已造好饭,与往日一样,又是熬出的一锅麦糠野菜羹,因白日长,只比晚饭略稠些,赵口便将已分户的两个儿子撵回家去,与长子一家自用。
碗中麦粒尽用筷子挑出,给两个孙儿吃,赵口暗盘算:只要六十亩地在,官府守信不多征税赋,苦日子到明岁便是尽头,辛苦数十年,好歹有了盼头,此次随队往雒阳做民夫,就算被骗白辛苦一趟,也不当恼怒。
为验证文吏所言朝食事是否属实,次日天尚未亮,赵口已起身往城中赶,他所在的民屯离得近,到城外时,城门尚未开启。
赵口并不是最早抵达的,一群人俱为应征的民夫,齐在外等候过一阵,才得入城,行往城南校场去。
校场门外有卒兵看守着,需得文吏取昨日名册验证过腰牌,方才放人入内。
里面却已热闹得紧,大群牛马牲畜之外,尚有扎堆停放的数排车辆,又有不少卒兵、文吏穿梭其中。
西面有近千人蹲在地上,看服饰应该尽为羌氐异族,被邓季军俘获的,此时由卒兵持器械看守着。
东侧下果然已搭着灶台,有伙夫在忙造饭,香味随风飘荡过来,惹得赵口这群应征者一起淌口水。
昨日县衙中负责记录的几名文吏已在候着,由一人将他们领至西北角车辆中歇下,与语道:“诸位勿乱走动,于此稍待便可。”
时辰未到,人尚不齐,想人家也不会先开饭的,为不使自己模样太不堪,赵口将视线从灶台边移开,转去打量被看押着的羌氐。
这些被俘的异族,多为妇孺,精壮男子极少,看起来尽萎靡得紧,想是兵败后已吃得不少苦头。
大汉未起乱前,对这些异族赵口倒没多少偏见,现在自然不会再抱有任何同情,凡有畅快的感觉。
有朝食可用,应征的民夫尽准时,辰时之前就已到齐,文吏将他们分为十人一组,俱席地而座。
除看守羌氐者轮番进食外,卒兵、文吏们亦在东侧不远处如此围座;羌氐俘虏们亦是。
不一会,饭菜上来,民夫们每十人面前摆放的都是三菜一汤,虽然有些粗糙,却都胜在量足,全是用木盆装盛。
蒸熟的干蕨菜、葱花鸡子煎饼、蔓菁豕肉羹三种赵口知道,另外一样黑黄相间,上面洒有葱花蒜泥,却不认得,还是端菜上来的伙夫多嘴告诉,是凉拌松花。
菜肴充足,主食是大桶蒸粟,任饭量自取。
多久没得这般饱食过?赵口都已经有些泪湿了,只恨不好带归家去,使孙辈得享用。
大口划拉着碗中食物,赵口又偷偷打量,那边卒兵文吏吃的比自家等民夫多有一道菜,是蒸干鱼,羌氐则要少鸡子煎饼。
这种差异,倒是老头能接受的。
这一餐,赵口足吃得十二分饱,肚皮撑得浑圆,连迈步都有些艰难。
餐后,又有文吏监督着伙夫每人放小袋麨麦、三枚煮熟的咸鸡子,这是路上的干粮,防遇雨天或忙赶路道路中不及生火时自用。
便是干粮,卒兵、文吏的又多出一块肉干来;羌氐俘虏则少三枚咸鸡子,只有麨面。
食物分完毕,才各认领牲畜、车辆。昨日受赵昂叮嘱的文吏果然寻了头温顺的犍牛(注)给赵口,又挑辆结实些的车给他用。
交给民夫们拉运的骨灰全用木箱弥封着,每辆车只要拉十余箱就可,并不沉重,活计轻松得紧。
上路的时候,队伍中又有五百卒兵押着羌氐随行,赵口有些疑惑,仗着县令是自家族侄,问那文吏道:“不过牵车往雒阳一行,便使此等羌氐俘亦可,何用再费钱粮雇我等民夫?”
文吏笑道:“此自有它意!古之商君徒木在前,秦人方尽信其法。主公所行之策,天水民尚多有疑,任我等如何解说,终不及诸位亲往见,雇请诸位往雒阳,不过顺意而为,使得眼见为实!待长者归天水后,尚得烦请将所见如实告知乡里。”
注:犍牛,公牛,特指骟去睾丸的公牛。
(昨夜凌晨十二点半,刚校正时,又断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