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芝缨及几个丫头跟着谢玄北退了出去,房里只剩谢玄东和谢芝纤。
谢玄东阴沉着脸瞪着谢芝纤。她在床上抱膝而坐,以额抵着膝盖,泪如雨下,哭个没完。
哭,真是女人独一无二的兵器。谢玄东揉了揉眉心,他忽然记起她的亲娘也是这样。
他事后回想那晚光景,觉得柳珍珍是步步为营的,最后关头那般辱骂与威胁,多是依仗腹中胎儿的缘故。自以为得计的女人,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但他对谢芝纤还是不一样的。这个女儿是他看着长大的,得他的关注比谢芝纹、谢煜宸和谢芝缨三个孩子多得多。尤其又发生了眼下的事,这让他有心在为数不多的留京日子里加倍疼爱这个女儿。他希望通过这样的行为告诉其他人,纤纤虽然没了生母,依然倍受长辈宠爱。
可方才发生的事,真让他触目惊心。这就是那个一向乖巧柔顺的女儿吗。在他眼里纤纤还是个孩子,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一个孩子能做出这么无耻的事来。
看她哭得凄凄惨惨的,好像受委屈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纤纤,你着人唤我过来,就是为了陷害你九姐姐?”谢玄东冷着脸开口,“哭成这样,是因为不慎被我看穿了?”
“爹爹!”
谢芝纤忽然抬起沾满泪水的脸,赤着脚跳下床,跑到谢玄东身边抱住他的腰,就像她平时无数次撒娇一样,“女儿知错了。我、我就是气不过,冲儿弟弟打碎了娘留给我的镯子,结果九姐姐还把我骂一顿。换做是娘,一定会护着我的。呜......”
她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轻叹声,心里很得意。
她就知道抬出死去的娘来,爹爹一准无话可说。
这次是她运气不好,让四叔早进来一步,坏了计划,便宜了谢芝缨。不过谢煜冲回去是逃不过一顿斥责的。
谢玄东叹完,想想这完全是两码事,便推开女儿,竖起眉训道:“你九姐姐说得对。祖母那么疼你,你怎能动不动说无人疼爱?至于后来的行为,完全是毫无德行!你现在尚且这样,将来嫁了人,要怎么跟夫家人和睦相处?”
旁的尚可,一说嫁人,真是说中谢芝纤心坎上的痛了。
她朝父亲靠近一步,拉着他的大掌哭道:“反正我也嫁不出去。娘跟我说,近来上门议亲的夫人们,哪个都瞧不上我。”
谢玄东眉峰深锁,果然纤纤是让柳姨娘给惯坏了。这种事怎能跟孩子说!
“纤纤。”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马上沉着脸喝问女儿,“你娘都跟你说过些什么?”
“嗯?”谢芝纤抬头抹泪,一脸的莫名其妙,“娘说什么?娘在的时候,每天都跟我说很多话的,爹爹您想问什么啊。”
谢玄东定了定神。柳姨娘死后他直接去了老夫人那里,将具体缘由告诉了母亲。母亲次日又找来四弟夫妇劝诫一番,四弟妹赌咒发誓只跟柳姨娘透露过一鳞半爪,再无其他人。
缨儿已是准皇家媳,此刻万万不能叫他人知道缨儿实际上是四弟的孩子。
谢玄东盯着谢芝纤的脸,一字一字地说:“纤纤,我不管你是不是装不知道。有句话你要记住,你九姐姐,与你是同一血脉!再有谁跟你胡言乱语野种什么的,我知道了,就生生拔了他的舌头!”
......
谢玄北抱着谢煜冲,与谢芝缨一起走出了长房的院子。
谢煜冲脸上泪痕未干,小胖手还在揉眼睛,时不时地还抽噎一下,显然也哭得够厉害的。
谢芝缨就冲伏在父亲肩头“饮泣”的谢煜冲做鬼脸:“小淘气包,还哭啊?你闯这样的祸也不是一遭两遭了,我可是记得,正月初一那天,祖母的玉佛手你都连摔两只哪。新年过完你就又长一岁了,怎么还不改老毛病呢。”
谢煜冲两只小眼一瞪,在父亲怀里挺直了胖身子:“我都说了,那镯子不是我打碎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走在后面的红玉笑道,“今儿二夫人三夫人那边都人没过来,现成的皮猴也就你一只。”
红玉指的是二房和三房的小少爷和小小姐,谢芝缨三位堂哥的儿女们。谢煜冲作为小叔叔,在这些小家伙面前是个孩子王,当然也是最淘气的。
谢煜冲愤愤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砸个坑。是我干的坏事我认下,我说没干的,肯定没干!”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谢玄北捏了捏儿子猪蹄似的小手问:“好,那你倒说说看镯子怎么碎的,不是在你手里头吗,好端端的它会自己飞到地上去?”
“不在我手里。”谢煜冲委屈巴巴的,“十姐姐自己跟我吹嘘大婶娘赏了她多少多少好东西,我就说想看一看,她打开个小盒子,拿出那个镯子,递给我的时候不知怎么手一滑,镯子就掉地上摔几瓣儿了。谁知这个时候她忽然痛哭流涕,说我摔了她娘的劳什子遗物,我怎么说也没人信!”
谢芝缨和红玉交换了个眼色。啧,看来小堂弟也着了道儿呀。这种事本来就说不清,何况他一向调皮,谁都会以为是他摔的。
如果说谢芝纤对自己是妒忌,那么谢煜冲呢,不过一个小孩子而已。这位小姐到底怎么想的。
谢玄北愣了,继而脸色变得很难看。
“冲儿,”他缓和了神色,拍拍儿子的小屁.股,“你现在该知道了吧,如果平时你能乖乖的,管住手脚,不乱摸乱碰,今天这事,你说的话就有分量。”
“......哦。”
虽然还是训诫,谢煜冲依然觉得父亲这是采信了自己的说法。他顿时百感交集,差点又掉泪珠子,急忙拼命揉眼睛,谢芝缨看得想笑。
嗯,四叔很会说话。以他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以后不要跟你十姐姐一起玩”之类的,那反而会造成大房和四房之间的嫌隙。
“缨儿。”走到该分手的地方,谢玄北喊住了谢芝缨。
“四叔有事吗?”
谢玄北扫一眼肩头已睡着的儿子,对谢芝缨微微笑了笑:“今儿四叔回来得早,你要不忙,等下陪四叔出去吹吹风吧。”
谢芝缨喜动不喜静,每次谢玄北回来都会抽空带她一起去骑马。
“好!”
......
谢芝缨很喜欢谢玄北,这位四叔对她实在是好。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有三岁,那时还住在田庄上。
她虽然小,淘气程度不亚于现在的谢煜冲,正趁乳母不在的当儿,撺掇着四岁的谢煜宸,要他帮她骑上一只神气活现的大公羊。
大公羊很不高兴,百般不配合。谢煜宸虽然结实,还是制不住它,后来喊了下人过来帮忙,才让它勉强不跑。
谢芝缨就打算骑上去。
这个时候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那人的声音很清朗,身上的味道很清新,好像初夏傍晚荷塘吹来的风。
“骑羊算什么,”那人温和地说,“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被陌生人抱到怀里,谢芝缨并没有哭,她觉得这个笑容温暖的叔叔没有恶意。
“缨儿,”那人看着她的时候,剑眉舒展,星眸泛柔,似乎抱着的是探海数日才采到的蚌珠一般,“我是你四叔。”
“缨儿。”
场景变了,却还是那个四叔,他换了件骑马用的石青锻银鼠皮缺襟袍,头戴锦帽,足蹬马靴,益发显得劲朗威武。十二年了,四叔的变化并不大。
“四叔好快。”
谢芝缨也换了骑装,在马厩等候谢玄北,牵的是逸王送的那匹玉骢马,玉曦。
“当然要抓紧,夕阳无限好。”谢玄北挑了谢芝缨往常骑的那匹桃花马,一跃而上,“走!”
两人绕过演武场,出了西北门,沿着小路向郊外奔去。
正月已经快过完了,北方大地渐渐透出春意。官道两旁的柳枝吐出米粒大小的嫩叶,树下的迎春花挂了满枝金黄,再不是隆冬那般单调灰暗。
玉曦很驯服,谢芝缨驾驭着它,渐渐地超过了骑术娴熟的谢玄北。她不禁哈哈大笑,真不愧是名马。
“四叔,加把劲呀!”
谢玄北宠溺地笑着。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从一个胖嘟嘟的小姑娘长成这样明媚动人的少女了。如果她的生母泉下有知,一定也深感欣慰。
与芝缨生母的那段过往,成了他心中最深的痛楚,他庆幸她还给他留下个女儿。
襁褓中的谢芝缨被抱到他手上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定这是她和他的女儿。芝缨继承了其母的好容颜,而那双眼睛,则像极了他。
与此同时,也传来了消息,那个他辜负过的女子,死了。
那时家里并未给他定亲,他想亲手抚养这个女婴,这根本不可能。同在北疆的长兄长嫂便把孩子抱养了过去。谢煜宸有半岁了,长嫂给儿子断了奶,让芝缨吃自己的奶。女娃娃一天天长大,谁见了都喜欢,长嫂更是万分疼爱,远超谢煜宸。他时常在想,她的灵动一定也来自其生母。
他二十四岁才娶了眉兰,眉兰并不知情,而他也打定主意好好待眉兰。那段已逝去的感情,他深埋心底。
但是很不幸,她还是知道了一些。
他再怎么解释,那已经永远过去了,承诺永不会另娶,只待她一人好,还是没用。
她经常与他争吵,话里话外总要提芝缨的生母,拐弯抹角地要他亲口说,那个女子不循礼法,放荡淫奔。可是她却不知道,那个女子为了保护他付出了什么。
他想要走出过往,眉兰却在一次次的争吵中令他不得不回顾过去。
眉兰容不下芝缨,孩子在乡下长到十岁才回来。回来之后,眉兰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不妥,对孩子还很热情,接到家书的他这才放心。
可是后来他再回家,眉兰还是要吵闹,甚至这次还闹得……
“四叔!”谢芝缨打断了谢玄北的遐思,“天要黑了,还骑吗?”
他们已经在官道上跑了个来回,再不回家,城门都该关了。
谢玄北答道:“那就回去,走慢些。”
他十分珍惜这为数不多的,和他无法认领的女儿之间的相处。
“四叔,你怎么总是走神呢?”并辔而行的谢芝缨伸手在谢玄北眼前晃了晃,“打仗要这样可不行啊。”
“哈哈,四叔不会的。”
“四叔,你是因为四嫂吧?你和她分居两地,四嫂心里很苦的,你要多体谅她,千万……嗯,千万不要厌弃她。”
谢芝缨是为自己的母亲说的。她真不希望哪天四叔也忘了糟糠妻,带个我见犹怜的姨娘回来。
谢玄北摇头。
“我不会的。哈哈,你这小丫头,倒懂得你四嫂的心思啦?”
“当然。你们真的已经和好了吧?”四叔这几天亲自照顾四婶,她刚才听谢煜冲的乳母说,四叔还专门去给四婶买她喜欢的桂花凉糖。
“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
“四叔,”谢芝缨无语,“我还叫小?”
谢玄北笑了,感慨道:“是啊,你长大了,就是纤纤也十四了……不对,过完新年,她已经十五岁了。”
谢芝缨不说话了。这实在是个不讨喜的家伙。
“缨儿,”谢玄北突然说,“你知不知道,纤纤在劝你父亲解甲归田?”
“什么?”谢芝缨一愣,“我竟不知道。”
这其实是她想做的事,怎么倒让谢芝纤抢先了。
谢芝纤经常朝书房跑,看来四叔在一边也听到了。
“父亲怎么说?”
她对此不抱希望。父亲是个以战场为家的人,正面劝说根本没用,得讲究策略才行。她想了一套说辞,悄悄拜托堂伯父谢恽宗去父亲面前垫个话儿,也不知有没有用。
谢玄北摇头道:“当然是嗤之以鼻,说她孩子气,有一次还发了火。”
“哦。”
……咳,她就说吧,父亲才不会答应。这事儿难办着呐。
玉曦跑得欢,没留神踏到了一块尖尖的石头,身子一个趔趄,谢芝缨差点掉下马。
谢玄北一把抓住谢芝缨的右手,将她扶稳:“缨儿小心。”
谢芝缨觉得手腕一凉,是珠子又起反应了。
奇怪,这次怎么会变冷?
不过,走不过数十丈,珠子又恢复了寻常温度。
“缨儿,你走神想什么呢?”这回轮到谢玄北笑话她了。
“……四叔,我们刚才聊到什么地方了?”
珠子不会无缘无故起反应,必定和她看到听到或谈到的有关。
“我想起来了。”谢玄北还没有回答,谢芝缨已经开口了,说完,忽地脑中灵光一闪。
她想,她猜到祖母吞金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