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志远身边这侧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老实巴交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这个年月,农民工刚刚开始进城形成气候,这个群体远没有后世那么庞大。但改革开放以后,一些不甘心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刨食吃的农民,已经开始往城市中流动,寻找着自己逆天改命的生命机会。
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对整个国家建设和经济发展做出了不可替代的重大贡献的群体。如果没有他们,城市中的脏活累活就没人干,高楼大厦就不会拔地而起,所谓的华夏发展速度就是一句空话。
这又是一个付出牺牲巨大而所得甚少的群体。他们的尊严和悲欢离合,与城市的脉搏共存,但他们在城市中却没有立锥之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会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中渐渐老去,而当年迈体衰之时又只能返回故里。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子孙后代又会接过他们的行囊,继续重返都市。这是一种宿命的安排,也是一种生命的固化。
而女子的旁边则也坐着一老一少,50多岁的大妈和她那可爱的小孙女。小女孩面目天真,性格文静,上车以来一直保持着安静,靠在奶奶的身上沉沉欲睡。
这原本是铁路客运长途旅程中最为普遍和常见的一幕情景或者说是投影了。但这样的沉寂,不多时却被打破了。
一个20多岁身材中等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色墨镜的青年大步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衬衣做工考究,骆志远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大品牌,价格不菲。而那青年手腕上戴着的某大牌子的机械纯手工手表,也从一个方面反衬着他不平凡的身份地位。
青年在骆志远这边停下,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将目光从骆志远身边的中年男人身上掠过,然后骤然投射在清秀女子的身上,顿时变得炽热起来。他热情地招呼道:“小曼,我那里还空着一个铺位,你去卧铺车厢吧,在这里多……”
青年似乎本来想说这里又臭又热全是下等人,但还是顾及身份,强行咽了回去。
他和女子明显是熟人。但女子对他的态度却明显又有些冷淡。
名叫小曼的女子抬头望着青年,摇头淡淡道:“不用了,姜成林,我在这里就好,你回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青年耐着性子满脸堆笑地继续道:“小曼,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同事和朋友,既然一起回京,自然要照顾你的。”
小曼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冷淡道:“谢谢你的好意了,我不需要你照顾,还是留在这里就好,你回去吧。”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中间的微妙之处,无非还是那种郎有意妾无情的老掉牙的插曲。发觉周遭的各种奇怪的目光投射过来,聚焦在自己身上,姜成林心里更加不爽,他环视众人投过一个傲慢的眼神,然后突然向小曼旁边的老少祖孙俩道:“老太太,我们换换位置,你们去卧铺车厢,我坐在这里,这是车票。”
姜成林大刺刺地递过了自己的卧铺车厢的车票,试图跟老太太和她的小孙女换位置。在他看来,这几乎是一种施舍了。
但大妈却微笑着拒绝了:“不用了,小伙子,我们下一站就到,坐坐就好。倒是你进京的话,时间还早,回去早点休息吧。”
姜成林见大妈不肯换,心里就有些恼火。但当着心仪的女人的面,他又不好发作,只得又转头望着骆志远旁边的民工,傲慢道:“我们来换,你去卧铺车厢,我坐这里。”
但姜成林没有想到的是,这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也是一个犟脾气,人穷志不穷,还有几分个性。如果姜成林好好讲话,他说不准还能真跟他换位置,可姜成林如此口气强硬,人家脾气上来,理都不理他了。
中年男子竟然装作充耳不闻地闭上了眼睛,对姜成林不理不睬。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隔壁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年轻人见状,忍不住窃笑了起来。
姜成林面色涨红,大怒道:“喂,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中年男子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操着北方方言憨厚道:“跟俺说话?你谁啊,俺不认识你啊。”
骆志远在一边几乎要笑出声了。这位老兄看上去老实巴交,没想到这么欢乐,有几分小品演员的黑色幽默感了。
哄!旁边的年轻人哄笑起来。
姜成林恼羞成怒,但还是顾及身份,不屑于一个“下等人”吵架,扭头愤愤地跺了跺脚,径自去了边上的车厢结合部抽起烟来,看架势是准备干耗着了,等这对祖孙俩下车再过来。
那叫小曼的女子有些歉意地望着中年男子轻轻道:“大哥,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中年男子憨厚地笑:“没事,这算啥?妹子,刚才那位是你朋友啊?”
小曼眉眼间掠过一丝尴尬,“不是朋友,是我的同事,一个单位的。”
小曼操着一口地道纯正的京片子,轻柔而婉转,一听就是京城人了。经此一闹,几个人倒是熟悉起来,除了骆志远犹自保持着沉默之外,小曼和中年男子以及祖孙俩聊了起来。
“叔叔,喝水!”小女孩天真浪漫的声音传进耳朵,骆志远急忙回头来见小姑娘巧笑倩兮地举着一个绿色的小水壶,面向自己。他赶紧笑着摇头婉言谢绝:“谢谢,叔叔不渴,你自己喝吧这么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丽丽。”女孩歪着头,声音清脆。
骆志远笑着拍拍她的小脑袋:“丽丽真乖,好孩子!”
这时大妈也笑吟吟地望着骆志远,热情搭话道:“大兄弟,你是到哪的?”
骆志远笑笑:“我进京呢。”
“哦哦,你们几个都是进京的,只有我和丽丽是去承安。她爸妈啊,真是让人不能省心……”大妈介绍着自己一家人的家长里短,眉飞色舞。到了她这个年纪,本身又是非常健谈的人,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很难止住了。也就是由此,骆志远知道了小曼名叫陆小曼,而中年男子则姓黄,在京城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
承安是下一站,也就是北河省的一个地级市,与安北市差不多的规模,只是知名度要比安北市大得多。
骆志远尽管有些厌倦她的喋喋不休,但出于礼貌,还是认真聆听,边听边笑,偶尔还插句话。
陆小曼则微笑不语,偶尔清幽的目光从骆志远的脸上掠过。
大妈说了半天,就开始问骆志远:“大兄弟,你进京是出差还是办事啊?”
骆志远笑:“回家探视父母呢,大妈。”
大妈讶然:“大兄弟,听你口音不是京城人哪,怎么,你爹妈在京吗?”
骆志远点头:“嗯。”
他没有多说。萍水相逢,一会下车分别,转眼间就是陌路人,没有必要太认真。
陆小曼闻言望着骆志远突然插话道:“您家在京呢?”
骆志远笑着回答:“是的。”
陆小曼哦了一声,心里却有些好奇。因为骆志远的口音是普通话,而不是地道的京片子,与京城人相比还是具有很大差异的。
“大兄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大妈又问,当然也不是问了寻根究底有什么叵测用心,而实在是旅途寂寞,顺口而扯,没话找话。
骆志远耸耸肩:“我在安北市的政府机关工作。”
“我娘家就是安北的,没想到我们是老乡啊……”大妈又热情地望着骆志远,骆志远心说这不是废话嘛,我们都是一起从安北站上车的,除了身边这两位。
“机关工作好啊,不像企业,动不动就下岗,我们厂就破产了……哎!”
骆志远苦笑着扭过头去,心说这老太太简直是太健谈了,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让人吃不消啊。
好在不多时,承安站就到了,老太太带着丽丽下车,陆小曼和骆志远礼貌起身相送,中年男子还主动热情地帮着祖孙俩扛着行李包,一直将她们送到了站台上,这才又跳回车上来。
这个时候,姜成林已经大模大样地占了祖孙俩原先的位置,陆小曼虽然还是有点不情愿,但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爱答不理地闭上了美眸,对姜成林的搭话默然不理。
姜成林连番受冷落,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火气和羞愤。
两人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姜成林对陆小曼情根深种,这次女方来北方省省城出差,他就找机会追了过来。但结果,陆小曼根本不买他的帐,反而觉得他过于纠缠,心里的厌恶感更深。
这让自视甚高的姜成林多少有些承受不住,但他对陆小曼用心已久,没有达到目的,自然是不肯放弃。
姜成林见陆小曼不肯理睬自己,为了破解尴尬,就主动开始跟骆志远搭话。骆志远不置可否地随意跟他扯了几句,虽然他不怎么喜欢姜成林这个人,但作为同车旅客,也不好太过失礼。
交谈了几句,骆志远就看穿了姜成林的“本质”。这是一个出身家世应该不错又非常骄傲的年轻人,拥有很强的优越感。
这样的年轻人,骆志远见得多了。
所以,尽管姜成林话里话外透着若有若无的傲气和居高临下,他还是无动于衷。本是陌生人,何必太较真,一笑置之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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