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此事,简直荒唐!”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居正巍然不动,但眉头已经锁了起来。
在他面前,是通政司的一个官员,俯首躬身的回事,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李太后崇佛之事,劳民伤财,光是每年布施在京城各大佛寺的金银就是不计其数,万历数次取用外廷银两,有不少是被太后拿去崇佛了。
另外,拿内廷的财货资助娘家,在太后也不是头一回了。
哪怕是到崇祯年间,当时的武清伯已经是李国端了,崇祯还记得万历早年的旧事,知道慈圣太后当年曾经将大量资财搬到武清伯府,所以崇祯借助勋贵军饷时,武清伯府是头一家挨刀的,可惜,李国端舍命不舍财,崇祯的借助到底也没有成功,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张居正对太后搬运宫中财物到娘家没有什么想法,内廷的财物是皇家私产,来源很广,包括进献,皇庄子粒银,苏州织造等各处,每年皇家都会有大量的进帐,几百年的积攒了,内廷说有千万两的现银肯定是没有,但把各种物资综合下来,估计千万还不止。
这是皇家的私事,他不必过多的过问,但皇太后因为妄佛之事已经数次触及到他的底线,这一点,已经有忍无可忍之感了!
数次秋决时,皇太后总是手诏赦免人犯,张居正的改革之中,核实刑狱,也是很重要的一条,不滥法,就是说,该死则必死,不该抓则不抓,各地的按察司和刑部,大理寺在内,考核时都是慎之再慎,如果出了冤假错案,当事的官员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核实刑狱之事,也是闹到朝野鸡飞狗跳,不少官员对元辅极为不满!
这是张居正的大政方针,皇太后因为信佛,加上宫中有一些太监撺掇,屡次赦免不该赦免的人犯,这就是大错。
现在因为信佛,又要伤人性命,传扬开去,将来留在史书之上,就是盛世瑕疵,也是他张居正为首相的耻辱!
当然,如果介入此事,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皇太后刚刚支持他夺情,他便反手与皇太后为难,这也是张居正有所顾虑的地方。
“公公说了,此事由张先生自己做决断,反正先生不管怎么做,公公都是站在先生一边的。如果先生要做,公公也会借机扫清一些小虾米,给宫中一些人做一些警告。如果先生不做,公公说他会私下禀报给皇太后,救下那个假和尚,给外廷做个交代便是。”
一个六品奉御充当了张居正和冯保之间的传话人,冯保在万岁山东侧的司礼监里呆着,早晨他已经在慈圣宫叩礼过了,也给皇太后送了一尊很大的金佛,礼数上已经够了,他这种身份的太监也不可能一直在万岁山随侍。
听了冯保的话,张居正眼中神光闪烁,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如何决断是好。
……
万岁山上,皇太后已经听说了此事,李太后面色阴沉,扫视着四周的太监和都人,众人都是战战兢兢,没有人敢说半个字。
“吾看这位高僧法相庄严,不象是顶替。”
眼看自己的千秋节要被搅和黄了,这实在是一件叫人不愉快的事情,李太后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今日之事,料想皇帝不会做不孝的举动,通政司的人敢真的将此事放在朝堂之上?至于张惟功,这孩子也是个知情识趣的,手下已经给他惹事了,他还敢真的揽事上身不成?
这里索性还是一把火,烧了这该死的东西,然后叫内廷抵死不认!
这件事,说出来就是丑闻,太后眼中,已经充满杀机!
……
万历还在等候,寒风之中,皇帝在乾清门内安坐,表面上似乎无事,但皇帝心中的波澜大起,犹如惊涛骇浪!
在他身边,是常出入宫中的勋臣,武臣,文学侍从之臣,包括最亲近的心腹惟功在内,还有张惟贤,锦衣卫的刘守有,还有襄城伯这个管理御前禁军和仪卫的勋臣在内。
所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谨之极的模样。
但万历很想知道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想法,是不是真的把自己这个皇帝看在眼里?
最少在现在,皇帝羞愤的想找个地方一头碰死。
不管是张居正插手或不插手,或是太后有什么决断,甚至是冯保有什么决断,这件事都是这三尊大神说了算,任何一人有了决定,皇帝无非就是照办。
如果是五年前,皇帝才九岁出头时,这样的局面还不算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年近十五,过年后不久就要大婚。
这样的尴尬之事,还要经历多少回?
目光流转之时,张惟贤和惟功等人,都是清楚的看到皇帝的眼色十分阴沉,种种不愉快之处,简直是十分明显。
……
“元辅,此事不宜插手啊。”
户部右侍郎李幼孜是张居正在朝官员心腹中的心腹,如张瀚,申时行,马自强等辈,不论是入阁,为尚书,侍郎,都是张居正一手提拔,但能替他出谋划策,决断事情,也就是李幼孜和宋尧愈等寥寥几人。
这也是张居正的悲哀之处,长于谋国,短于谋身。
徐阶退职之后,好歹留下了张居正这个大门生替自己留有一丝余地,没有太惨的遭际,无非是被清田,两个儿子被革职充军,但徐阶本人没有被触动,徐家仍然是华亭数一数二的大世家。
而张居正自忖年轻也好,或是没有做好规划也罢,总之就是没有真正的接班人,在他死后,张四维落井下石,申时行改弦更张,王锡爵倒是说过江陵秉政至大为公,并非一无可取,但与他一般想法的官员没有几个,更多的人是在张居正的尸体之上开展盛宴与狂欢,张居正为官生涯之失败,得罪人之多,也是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替他出主意的就只有李幼孜一人了,听说此事之后,李幼孜急匆匆赶来,劝道:“太后必定会十分恼怒,于元辅未来无益。”
“不妨。”
张居正心中平静下来,仔细衡量过后,便是苦笑着对李幼孜道:“此事不管是不是有人有心为此,还是那孩子一心想救父的孝行,既然老夫已经知道了,就绝对不能置身事外,否则,要此元辅职位何益于国?居此位者,要守住本心啊。”
“元辅!”
李幼孜还要再劝,张居正已经扭过头去,摆了摆手,示意李幼孜不要出声,他已经着人换上公服了。
今日是太后千秋节,大家都穿礼服,但张居正现在要做的事穿礼服就太扎眼了,他决定穿公服前去万岁山。
方翅展脚幞头,一汪绿玉为玉带,大独科花大红罗袍,公服在身上之后,张居正的神情已经变得更加威严难犯。
眼见如此,情知张居正的脾气是不可挽回的,李幼孜也只得默默退下,不复多言。
此时吕调阳和张四维也听到消息,两人都站在内阁阁门前,公服送行。
无论如何,张居正此行是维护文官的尊严,哪怕是冒犯和得罪太后也是在所不惜,吕调阳已经多次称病,退出内阁是指日间事,张四维的内心无时无刻不企图取代张居正,但在此时,两人的眼神之中,也是显露出明显的佩服之色。
待张居正在大量的从人簇拥之下,步出内阁,往乾清门方向赶去的时候,吕调阳的脸色十分苍白,他对着张四维道:“无论如何,我们该佩服江陵的操守和胆量。”
张四维笑笑,并没有出声,一时的激动过后,他心中也充满着快意。
张居正啊张居正,你这真是自取败亡之道呢……
……
当看到张居正安步当车,穿着一身公服过来的时候,乾清门前所有人都是震惊了。
李成功忍不住悄声对一样目瞪口呆的惟功轻声道:“元辅就是元辅啊,惟功,你那营里的小军算是告对了。”
惟功心情也是十分激动。
他在心底深处,已经是对张居正敬服到了极处,他现在经常出入张府,张居正也对他耳提面命,经常教导于他,两人不是师徒,当然也不可能是师徒,张居正不可能招纳一个勋贵武臣入自己的门墙,但在内心深处,张居正和吴惟贤,马芳,俞大猷一样,都是惟功人生轨迹上的师傅。
有人教他射术,有人给他筑基,张居正,是在他人生体系之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那个人。
这个人有缺点,也贪财好色,好面子,爱发脾气,身为政治人物,不怎么在乎人命,该下手时不手软。
但这个人是无愧于政治家的称号,是的,眼前的这位五十余岁的长髯美须的官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政治家!
那些猥琐小气的政客官吏,勾心斗角,无非是以自己的利益为最重,张居正当然也会阴谋手段,也一样顾及自己的利益,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迟疑和退缩,大明有这样的一个人掌舵,确实是上天赐予的难得的厚礼!
惟功开始设计今日之事时,预料过张居正会插手,但也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保的想法,在此时此刻,他才隐约明白一些东西……在此后的数十年里,今日乾清门前的这一幕,仍然会对惟功有所触动,他的一生,实在被张居正影响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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