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返回之后,宫泽即收到一封信,是北岩写来的。上面只写着寥寥十来个字——十一月二十一日午时,***处,诚邀一见,北岩。
宫泽看后随即毁了此信,心想:“十一月二十一日正是明天,不知有什么事。”
晚饭时,樱雪无心吃饭,连日的事让她惶惶不安,又听说明早将去巡城监狱,不知道又要干什么。
第二天一早,樱雪换上一身棕褐色军装,早穿戴整齐候着。她挺直身板站在镜子前,从上至下深情地打量自己——这帽子,军服,皮带,军裤,靴子,以前都不曾拥有,如今穿在身上感觉沉甸甸的,最终她将目光移到镜中的面庞上,又抬手抚着脸颊,只觉除了脸瘦了些,并没怎么变,可她竟对这张脸感到陌生。
“走了。”宫泽在门外喊。
“就好。”樱雪转身,走了几步,打开门出去。
宫泽一见她双目含情,即悲且愁,倒先怔住了,一阵凄楚悲凉之感油然而生,“你……准备好了?”宫泽问。
“嗯。”樱雪应了一声,斜眼看了看宫泽,仍旧往前走。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好歹想着家里人,他们一定希望你回去——”
樱雪顿足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黑川式部特地要求长濑中介郎随着一起去,几人不多时就到巡城监狱。
黑川式部早已安排,又吩咐宫泽忍成知会了这里的人,所以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由一个头目并两个看守引至监狱内部的一间单独的牢房里。
“就是他了。”
几人透过寒窗看去,只见一个浑身血渍的人垂首歪在凳子上坐着,双手双脚皆被铁链锁住。
“这个人可有来头,还是个中国人,上头的人拿去接连审了半个月,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也没撬开他的嘴,前天又被提去了,本以为他是没命回来了,没想到却还未死。不过上头文件已下,令明天即处死他,幸而你们来得巧,今晚他该如何就看你们处置。”
樱雪听说是个中国人,直盯着他,看见他这个凄惨的境况,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开门,打开手脚的镣铐。”黑川式部说。
狱官严肃道:“这个人心志坚定远超常人,身体也像是铁打铜铸的,可是个危险人物。”
“不妨,打开。”
狱官示意手下人去取了钥匙来,命他打开牢房门。听说还要打开犯人的手脚镣铐,他却不敢了。
“樱雪,你去。”黑川式部说。
樱雪略偏了偏头瞟了一眼黑川式部,仍回头凝视着那个人。
黑川式部向狱官示意,狱官会意,便将钥匙递到樱雪身前。
樱雪低眉看着这一串钥匙,缓缓伸手去接,宫泽忍成睁着似铜铃般大的眼睛,缓缓地摇头,只是樱雪并看不见,她静悄悄地挪步进去,不敢喘一口大气。直走到这个男人的身前,完全看清了他——浑身血痕,满脸红肿,仍垂头闭眼,全无一点动作,只有胸口还时刻起伏着。
这个人毫无所惧,看淡了生死,神疲体乏,所以垂着头,连眼也不睁,虽然听见一些响动,也只当有人来押他去审讯。
樱雪见他一动不动,只管照黑川式部说的打开他的手脚镣铐,正在疑心时,就听见一声响,回头看——黑川式部早叫人关了牢门。
樱雪迷惘地盯着他们,不知道什么意思。
黑川式部走到牢门前,不急不缓道:“今晚,你们俩只有一个能从这里走出来,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说着就往里扔了一把短刀,随后离开这里。
宫泽忍成木然地站着,他不能走,如果老师非要以这种方式让樱雪杀人,那自己这次一定要看着她。
“你不能在这里,她会分心的。”黑川式部说。
“老师,我不能走,我要看着她,你不担心樱雪被他杀了吗?”
“你在这里她才会有危险!”
宫泽忍成听不进去,他呆呆地站着。
樱雪的心在这一刻融化了,她后退两步,呆滞地望着这个男人和地上的短刀。
这个中国男人听见外头有人这样说,他睁开了眼,缓缓抬头。
樱雪猛地摇头,才稍回过神,立即转身冲到门前,叫道:“我不会杀他!你这个疯子,不能这样!放我出去!”
她喊了十来声,只听见空荡荡的屋里传来的回声,气氛更加清冷肃杀,她惊惧交加。
“呵……”这个男人冷笑一声,自言自语,“临死还让我再杀一个日本人,老天真待我不薄……”
他弯腰拾起短刀一步一挪地朝樱雪走过来,身体的伤痕开裂,几处皮肉又渗出血。
樱雪顾不得看身后,而这人就已经走到她身后,她感到背脊一阵发凉,斜眼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从天而降,迅猛地刺过来,她忙侧身躲过,退到墙角。
”我与你并没有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听不懂日语,也听不清她的话,他只知道模糊的视线里有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死,他提着沉重的步伐歪歪斜斜地走过来。
“不要——”樱雪声线颤抖,而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人眼里只有一具尸体。
“是他们指使你的吗?”樱雪不停问,“是他们在试探我是不是,你也是我师兄,是……是吧?”
“咻——”短刀刺过来,樱雪只是躲,一边退一边颤巍巍地说,“你别逼我,我真的会杀你……我真的会杀了他,忍成!老师!我真的会杀了他,你们不要逼我!”
此时,宫泽忍成已经被黑川式部拉到外面去,他只从一个小窗里看见樱雪在惊恐地喊。
樱雪退无可退,在角落里缩着,她怔怔地看着这把泛光的刀向自己的心脏处刺过来,“刺到这里,人是会立刻死的。”她的脑子里忽闪过这个念头,却来不及闪躲,伸手一把握住了刀柄,同时手也被划破,血瞬间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了,她感觉不到多么疼痛,只注视着这滴血的刀尖悬停在胸前,“我……你们这样对我,我会杀了你…”她一脚将这个人踢开,他的刀落下了,樱雪捡起来,紧紧握着,他又扑上来,扑到了刀尖上。
“呃…”他喉咙里发出这样轻微的响声,眼睛瞪着,里面除了解脱,就是遗憾。
牢房里面已经有半分钟的静默,宫泽忍成仅仅能看见这个男人的背影,仍立着。
“我去看看!”
“就在这里等!”黑川式部不容分说,一把拉住他。
又过了十几秒,他倒了下去。
黑川式部转头看向长濑中介郎,眼里充满了得意。
“你赢了,我签字。”他说完,转身走了。
宫泽忍成跑到门边,看见眼前的场景,他怵住了。
樱雪歪坐在地面上,她手里的刀还在滴血,看着倒在血泊中抽搐的人,她恍惚地自言自语:“杀人了,我杀人了……”
这人趴在地上还没咽气,听见是中国话,竟竭力挣扎,提起最后一口气,骂道:“汉奸!不得好死。”随即闭了眼。
樱雪心如锥刺,浑身战栗着,无声地流泪。
第二日,宫泽忍成依约见到北岩。
两人对坐,北岩递给他一张纸条,宫泽展开一看,然后揉了揉放在嘴里并吞了下去,两人目光相接,宫泽忍成沉思顷刻,只点了点头,北岩也点头示意,接着各自离开。
半月后,军校,黑川式部办公室
“樱雪的全部资料和所需文件都已经整理完毕,等您过了目就提交,只要审核顺利,明年初樱雪就可以动身去了。”宫泽说。
“嗯,”黑川式部问,“她现在怎么样?”
“状态极差,但仍每天都在坚持训练。”
黑川式部皱眉道:“你去看看,这一切并不是都结束了,她需要立刻恢复过来。”
“是。”宫泽应着,心里很忧虑,于是去训练场看樱雪。
她正提着匕首忘我地刺着人形靶,每一刺都正中心脏位置,她满头大汗,几缕头发紧贴在脸上。
“休息会儿吧。”宫泽忍成说。
樱雪并没理他,仍旧目不斜视、心无旁骛的刺。
“我去给你拿水来。”
“不喝。”
“樱雪,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你还不能释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释怀。”
“他是个犯人,杀了就杀了,你何必这么折磨你自己?”
“他对于你们来说是犯人,对我不是。”樱雪说,“我只知道他是中国人。”
“中国人怎么了?”
樱雪停下,说:“因为我也是中国人。”
“什么?”
樱雪不再回答,宫泽忍成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正在训练。
她们四个女生站成一排,连日的训练下来,个个都已经风貌一新,彻底告别了刚入军校时的青涩和幼稚。
黑川式部点了点头,在她们面前转来转去,问:“作为女性,你们有一件天生最致命的武器,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四人昂首挺胸地立着,像一座座塑像,都不答话。
“是你们的容貌和身体。”
四人眼里泛光,然面色不改。
黑川式部一一扫视她们,边走边说:“以你们的外在条件足以令一个正常的男人神魂颠倒,但若遇到一个非同寻常的男人,还必须多费一些功夫才能让他陷入你们的美丽圈套中。”
忽然,他皱眉,厉声道:“但是现在的你们毫无女人味儿可言!空洞的眼神,苍白的表情,僵硬的身体只会让人避之不及,你们除了性别根本不像一个女人!”
宫泽忍成在一旁看着,颇有感触,他与樱雪走得最近,至今没见她笑过。
“这是好的,因为在军校里我没把你们当女人,但是出了这里你们仍是女人,所以现在我要恢复你们女性的身份,作为一个的女特务,你们即要比一般的男人更坚强,也要比普通的女人更柔媚,这样可以使你们适应任何环境,现如今你们足够像“男人”,此时你们需释放天性,我要看你们作为女人的一面。”
众人不解,仍不一言不发。
“从未见你们笑过,现在笑给我看。”黑川式部说。
她们面面相觑。
“这是命令!”黑川式部从左到右,先走到第一个女生面前,说,“笑!”
她强笑了笑。
“太生硬。”黑川式部又走到第二个女生面前。
她笑了笑。
“太死板。”黑川式部又走到第三个女生面前。
她也笑了笑。
“太勉强。”黑川式部摇摇头问,“宫泽,她们这样的能迷住你吗?”
“不能。”宫泽忍成说。
“我只感到恶心,如果你们以这样的笑容去勾引男人,他们会把你一脚踢开。”黑川式部又来到樱雪面前。
樱雪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你怎么了,听不懂?”
“凭空里,怎么笑得出?”樱雪说。
“不管你真情假意,那怕你面对敌人,我现在只叫你笑!”
樱雪仍不从命。
“你敢违命,”黑川式部死盯着樱雪,她仍不笑,于是对宫泽说,“拿根筷子给她含着,今晚不用吃饭了。”
宫泽忍成果然拿了一根来,樱雪只好咧嘴含着,也不言语。
“宫泽,川岛樱雪交给你,我只给你两周时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她学会怎样笑,我要那种妩媚,勾魂摄魄的魅力!”黑川式部乜斜着樱雪说。
“是。”宫泽忍成答应。
“你们三个,跟我来。”黑川式部把另三个女生带去交给另几个人。
近日,北岩的赴华任命书已经下来,初步定在明年初,跟樱雪将被调往高级机密特务处的时间接近,所以在这之前,樱雪必须逃离军校,否则一旦北岩离开或者她被调去了机密特务处,后面的事情都很难说。
现在,除了宫泽忍成没人再能救她出来,北岩因此接连给他写了两封信。
自织田死后,宫泽忍成就变了,他知道以樱雪这种棱角分明的性格是不适合呆在这里的,所以决心让他逃离这里。
某天晚上,训练结束
樱雪依宫泽忍成之言来到黑川式部办公地。
宫泽忍成此时已经在黑川式部桌前恭敬地站着。
樱雪站在门前,看见黑川式部靠在椅子上,仰头眯眼休息。
“来了?”黑川式部一动不动,只动了动嘴唇,说“进来。”
樱雪走到屋中央笔直地站着,不敢再往前,也不敢说话。
“一周过去了,我听宫泽说你长进了。”黑川式部睁眼,扬起头。
樱雪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问道:“我什么长进了?”
黑川式部丢开这问题,瞄着桌上的一杯茶,说:“喝茶。”
“老师的茶,我怎么敢喝。”
“我叫你喝。”黑川式部说。
樱雪转了转眼珠,不知何意,瞟着宫泽忍成,他朝自己点了点头,回过头见黑川式部仍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似是命令自己喝,只好上前一几步,端着茶杯呷了一口,放下后仍退几步站着。
黑川式部拿起茶杯,端详了顷刻,看着这杯上樱雪喝水留下的唇印,竟对着这个地方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老师,你——”樱雪心惊,目瞪口呆,脸变红了点。
黑川式部笑着,说:“有点儿意思了,有点儿女人的魅力了,你坐下。”
樱雪起初不坐,黑川式部敲了敲桌子,皱眉道:“坐!”
樱雪挨椅子边坐了,规规矩矩地低头不语。
黑川式部恍惚地眨了眨眼,光线赤黄,他眼波流转,笑道:“你怎么从来不笑?笑一笑。”
樱雪正不知所措,黑川式部敛了笑容,伸手及至樱雪的脸,喃喃自语:“女儿,你为什么不开心?”
旁边的宫泽忍成仍若无其事地站着,樱雪吓得忙站起来躲开,“老师怎么了?”她问。
“我下了药。”
“你——”樱雪压着嗓子问,“你给老师下药干嘛?”
宫泽忍成不答,一直盯着黑川式部。
黑川式部不住地扭头,整张脸黑红黑红的,他感到眼前亦实亦幻,屋里分明鸦雀无声,但他耳边却轰隆隆地响。
“老师,你怎么样?”宫泽忍成问。
“我……怎么了,我没事。”黑川式部反问,“你们俩有什么事?”
宫泽忍成见他眼神迷离,言行失态,就知道药效已经完全发作,以至于神志模糊,就说:“老师,你命我教导樱雪学习勾魂摄魄的能力,但学校方寸地方,外人也没有,怎么能让她身临其境呢,所以我想向您请假一星期,带樱雪外出去融入现实生活,去亲历亲学,这样才能使她有进益。”
“出去,出去……哦,这是好事,你带她去吧。”黑川式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通行证,递给宫泽忍成,说,“你们俩去吧,你好好照顾她。”
“是,那我明天就带她出去。”
黑川式部点头,樱雪惊奇地目睹了宫泽忍成竟然套出了他的通行证。
“走”宫泽忍成摆手。
樱雪跟着出门,黑川式部蹙着眉,支着脑袋休息,然后伏在桌上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