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后,奚言绕过宣德门,却并没有向奚府的方向回去,而是打马在内城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从靠东边的那道门出了内城。
正是晚饭时分,崇都外城不少房舍都有炊烟冉冉升起,当他骑马穿过一条巷口的时候,一名稚童忽从一户人家的门内奔出。
奚言急忙勒住马头,而差些被马蹄掀倒的稚童,丝毫未察觉险些就要发生的危险,早已自顾自蹲到墙边,玩起了沟边的石子。
“记得旧时好,跟随爹爹去吃茶,门前磨螺壳,巷口弄泥沙……”
童语咿咿呀呀,听着这有些熟悉的童谣,奚言不由勒紧马缰,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方又策马离开。
在城中兜兜转转,他终于又来到巷中的那方小院。
方一进门,他就看见孟清晔和安若飞在廊下对弈煮茶。
对于孟清晔,奚言一直都很感激。亏得当初他仗义相救,后来又好心收留,又一直在晔园陪着她,不至于叫她太闷……
但奚言和孟清晔之间一直都是以开玩笑、打趣的方式相处,奚言虽不说,孟清晔还是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那份感激。孟清晔也乐于这样,若是奚言再三感谢,他反而会觉得别扭。
很多相处的好的人之间,就是这样。
“你输了呀……”当奚言行到廊下的时候,孟清晔手中的最后一粒白子刚好落到棋盘上。
安若飞略有些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只不过输了你半子,你可要那么得意?”
孟清晔狡黠地看了奚言一眼,很识趣地起身:“我去拿些点心,你们聊。”
奚言满意一笑,待孟清晔离开后,他才抚慰道:“孟清晔的棋艺、书法都是崇都城中出了名的好,你只输他半子,已然很不错了。”
“我自然知道他是让着我的,”安若飞抿嘴一笑,“倒是你,怎么有工夫来?”
“已无公务缠身,自然就来了。”奚言忽而想到方才听到的那首童谣,便看着她笑道:“方才我路过巷口,听一稚子口中喃喃自语,忽而想到他念的那首童谣,我小时候也曾听过的,我念给你听可好?”
安若飞略显欣喜地看着他,眸中露出十分期待的神色。
只听他语声清越,比平时更多几分温雅:“记得旧时好,跟随爹爹去吃茶,门前磨螺壳,巷口弄泥沙,而今人长大,心事乱如麻。”
他节奏缓缓,一字一句,仿佛将岁月拉回往昔懵懂无知的时候。
奚言语声刚落,安若飞就接着道:“记得旧时遥,喜看阿婆纺线纱,瓦凹泡新茧,院内惹雏鸭,而今人长大,心绪淡如茶。”
“你也曾听过的?”
“我也曾听过的,”安若飞神色淡淡,她不知道为什么奚言会突然给她念这首旧时的童谣。
安若飞无心思索这些,她略显茫然地又向棋盘看去,奚言就给她解了疑。
“今日在承明殿中,陛下问我可有婚配,虽被我搪塞过去,但我想……有些事情,总是不能靠着拖下去来解决的。”
听他这么说,安若飞心中豁然明朗。
她抬眼看向他:“所以你说,而今人长大,心事乱如麻。”
“是的。”
她微微一笑,却是笑得有些勉强:“可我方才也说了,而今人长大,心绪淡如茶。”
听她如此说,奚言看向她的眸色极是清润,却也充满复杂的神色。
未等奚言说话,安若飞便接着说下去:“旧时虽好,却总是回不去的过往……我知道我不可能堂堂正正的和你在一块儿,所以……你放心,我决不叫你为难。”
这话说得如此委屈,奚言忍不住拉过她的手来握住,朝她安慰道:“这些事情我想办法,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着急。我之所以说这些,主要是今日在承明殿中,陛下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有些担心他会赐婚。你知道,陛下的赐婚,我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抗旨的。”
“我自然知道,”安若飞很识大体地答应下来,但还是告诉他,“但是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在乎你的女人,所以我就是再怎么理解,也做不到心里不别扭。”
“这我也知道,所以我总觉得歉疚……”
奚言还想再把话说得明白些,安若飞却截住他的话头,不让他再把话说下去。
“你不必觉得歉疚,说到底是我在拖累你,你对我……早就算得上仁至义尽。只是我们之间生了情愫,于你我而言,这情丝,都是斩不断的。所以你既觉得歉疚,便做到两件事。”
“哪两件事?”
奚言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便有些小心地发问。
“其一,珍重自身。”安若飞微微抿嘴,“你既知道我在乎你,便不该让我在乎的人受委屈,否则,我便不原谅你。”
“好。”奚言心中颇觉震撼,想不到说出这些话后,她首先想着的竟还是自己。
“其二,你虽对我好,却不该万事都以我为先,你应当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凶险,根本容不得行将差错。所以……你若当真是为了我们,便不该事事靠感情抉择。”
“好,这我也依你。”
安若飞展颜一笑,“有你此言,我心甚安。”
“你是我少见的大度女子,”奚言很认真地看着她,“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虽是很认真的话,但安若飞还是红了脸,“你我之间,何时又以夫妻相称了?还是正经些……”
“我如何不正经?”奚言帮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实话而已。”
安若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她的唇边,一直都挂着一抹清浅又甜蜜的笑意。
见她如此,奚言的心才更安了一分,从出宫伊始,他就有此打算,他一直都觉得两人之间应该坦诚相待,想不到话说开之后,他们之间的信任果然更深了一层。奚言不禁有些欣喜,也为自己方才的英明举动感到得意。
就在两人兴致正好之际,孟清晔像个老妈子一样又出现了。
“若飞……吃晚饭了。”
见孟清晔转身就走,奚言赶紧道:“我呢?我出宫就过来了……你不替我准备一份?”
“我只有两个人的晚饭,你要想吃,就自己下厨去。”
“你……”奚言无奈地摆摆手,“也罢。”
孟清晔得意一笑,以为他要回府,当即就准备去开门,不想奚言却径直往厨房行去,安若飞本想跟过去,却被孟清晔一把拉住,在她耳边低语道:“他不会,咱们在这里看着他,一会儿他必然是手忙脚乱。”
“你呀,总是爱看热闹。”安若飞抿嘴笑了笑,她知道奚言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家公子,自然是不会这些庖厨之事的,便对着孟清晔道,“若是待会儿厨房烧着了,你岂不是要捶胸顿足,后悔都来不及?”
“这倒也是!”孟清晔一拍大腿,煞有介事道,“说到底这是我自己的房子,你赶紧去看看吧。”
安若飞步履轻快地进到厨房时,眼前的景象却多少让她有些意外。
眼前的男人本应该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可瞧他一举一动,竟还颇有章法。
“方才,你说我要烧厨房?”
“我……”打趣他的话被正主听见,安若飞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只是未曾想到,你竟还会下厨。”
“意外了?”奚言好生解释道,“昔年离开崇都到陵江时,府中庖厨做不好我惯吃的菜,我嫌奚云做的难吃,自己便试着学了些……可说到底,我也只会这一样罢了。”
“你去歇着吧,”安若飞自然而然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将他推朝一边,“想吃什么,告诉我就是了。”
“我最想吃什么,你难道不明白?”
“什么?”安若飞本没多想,一心顾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但听他语气轻佻,顿时就明白过来,“你当真是够了,登徒子若是见到你,必要拜你为师。出去吧,饭菜稍顷便好。”
净手后,奚言又在她颈间轻轻啄了一口,方施施然离开厨房。
当安若飞端着饭菜回到厅中时,两个男人都端坐在餐桌前,但桌上的菜肴却是一口都未动。
“何必等我呢?”嘴上虽这样说,安若飞心中却是很高兴的,只是因为他们都在乎自己,才会甘愿久等。
孟清晔一撇嘴,“我早就想下箸,可他不让。”
“自然是不让的,哪有她在忙,咱们坐享其成的事情呢?”
“说到坐享其成,咱们三个当中,应是以你为甚吧?”
奚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一顿便饭,却是其乐融融。
当他回到海棠院时,府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歇下了,只有奚云,一脸凝重地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中。
“前些日子,您吩咐去查四公子身边的那位顾先生,今日有结果了。”
“你说吧,我懒得看。”奚言随手将信扔回桌上,顾致远和奚清早已身死,再怎么样的结果,都只是对过去的补充。之所以让他们去查,只不过因为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想做到绝对了解罢了。
“这……属下不方便说。”
奚言大感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奚云是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有什么话是连他都不方便说的。但看他脸上的神情,奚言还是自己将信打开。
越往下看去,奚言的面色就越难看,奚云也在心中忍不住地抱怨,抱怨查到这些事的人为什么不写得隐晦些,非要这么直白。
良久后,奚言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看他没有任何指示,奚云只能试探着问:“这……该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奚言又长叹一声,“为尊者讳,奚清都已经死了,难道我还要去父亲心口再捅上一刀么?父亲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往后自然也不必叫他知道,至于奚清……人都已经葬入奚家祖坟了,难道还要刨出来?”
“可这终归是……”奚云的话也说不下去,只能闭嘴。
“终归什么?”奚言很是不豫地吩咐道,“此事就你知我知,反正他们都父子已经死了,只剩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在府中。对奚家来说……这种事情,又是发生在家主身上,是家丑。你我都装糊涂些,就这样吧。”
奚云出去后,奚言又独自沉思了许久,想到曾与自己缠斗的那个“弟弟”,他多少还是有些心烦。
追忆前尘过往,他不得不叹服,许多事情……或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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