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月,再度踏进西院,正屋内十分暖和,角落的青瓷方炉内飘出馥郁桂香。
“奴婢乔瑾,见过夫人。”
“免了。”许佩兰神色淡淡,鎏金手炉放在膝上,她双手捧着,其亲信李小姗坐在脚踏上,心不在焉地绣虎头鞋面。
乔瑾起身,并不清楚对方为何传唤。
“规矩学得怎么样了?”许佩兰慵懒问。
乔瑾讷讷答:“管事嬷嬷仔细教了,但涉及太多,奴婢尚未记牢。”
“无妨,日子长着呢,慢慢琢磨吧。”
“是。”乔瑾福了福身。
许佩兰平和问:“你进府也有几日了,可知道丫鬟按例都要分房的?”
乔瑾呼吸一顿,谨慎答:“奴婢听嬷嬷提过。”
“那,你想伺候哪位主子?”许佩兰昂首,下巴尖翘,涂了蔻丹的指甲在烛光下异常鲜艳。李小姗斜斜一睨,嘴角泛起冷笑。
乔瑾一怔,隐隐有些不安,中规中矩表示:“但凭夫人分派,奴婢全无异议。”
“这就对了。”许佩兰颔首,仪态万千地歪靠引枕,又问:“今儿你遇见公子了?”
难道夫人暗中派人监视公子?乔瑾惊疑不定,从容应对,“入夜前,奴婢在园中掌灯,偶遇回南院的公子。”
“他怎么样?”
“嬷嬷说不许直视主子,奴婢就没敢抬头,所以……”乔瑾怯生生,含糊带过难题,趁机观察继夫人对原配嫡子的态度。
“呵,你倒守规矩。”许佩兰似笑非笑,冷淡道:“好生当差,下去吧。”
“是。”乔瑾满腹疑团地屈膝行礼:“奴婢告退。”
待仅剩主仆二人时,李小姗迫不及待开口:“夫人,您瞧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儿,奴婢没说错吧?乔瑾只怕是个祸害。”
许佩兰面无表情,硬邦邦问:“大人真是那样说的?”
“千真万确!”
李小姗忧心忡忡,详细透露:“大人先是夸她‘可怜见的’,次日则问‘那小丫头怎么没跟着你’,今天又引得公子止步交谈!倘若故意,便是居心叵测,若是无意,就更了不得了呀。”
“知道了,我自会处理。”许佩兰手抚小腹,脸色阴沉沉,喝道:
“去,速传王茂兴来见!”
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幸而月底将近,谢府富甲一方,小丫鬟可得半贯月钱。
清晨,乔瑾一边清扫庭院、一边筹划如何用钱,正忙着,突有相熟的丫鬟阿荷跑前告知:“小乔,别扫啦,王管事找你呢,快去西园听风榭。”
乔瑾脸色一变,紧张问:“哪个王管事?”
“王茂兴、王大管事呀。”
呸!
乔瑾紧握笤帚,把厌恶深藏心底,勉强笑答:“知道了,我这就去。”
“去吧,早饭我会帮你拿两个馒头。”
“多谢。”
早膳前后,西园少行人,三月春风似剪刀,令草木褪去素裹银妆,萌芽在即。
“小乔?”
“喂,站住!”
王茂兴快走几步,于听风榭前拦下乔瑾,东张西望后,扯着胳膊把人拎到僻静假山后。
乔瑾被拽得踉跄,使劲挣脱,接连后退几步,浑身戒备。
“哟?”王茂兴抚着下巴,歪头冷笑:“几天没见,你胆子肥了许多啊,老子几次叫你,你居然扭头就跑!”
“什么?那不可能。”乔瑾自然不承认,搪塞解释:“兴许是隔得远没听见。”
“少敷衍老子!”王茂兴怒目圆睁,上上下下打量亭亭玉立的少女,眼里逐渐流露别样意味,兴致勃勃说:“当日在西岭镇牙行,老子一眼就看中了你……果然!才养了个把月,就长开了好些,真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偏瘦。”
世上没有哪一个闺中少女喜欢被淫徒露骨调戏,乔瑾忍了又忍,语调平平问:“不知王管事有何吩咐?还请直言。”
“这就不耐烦了?”王茂兴蓦地拉下脸。
两人无声对峙瞬息,乔瑾深吸了一口气:“奴婢只是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哼。”王茂兴脸色略缓,碍于场合不能动手动脚,便压低嗓门痛斥:“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老子买你进谢府,你要么冻死饿死、要么被牙婆卖进妓院,休想衣食无忧地做大户丫鬟!”
一是一,二是二,你屡次仗势欺侮于我,连死人也气活了!受辱的过往历历在目,乔瑾永生难忘。
王茂兴见对方默然垂首,误以为服软,遂表明目的:“今儿找你,是交代一件要紧的事。”
任务终于来了?
乔瑾忙抬头问:“什么事儿?”
“你规矩学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去伺候主子。”眼见日上树梢,王茂兴有事在身,遂难得正形,严肃嘱咐:“可你的来历欠妥,西岭镇闹过瘟疫,人人闻之色变,倘若府里知晓,必定当场撵人。”
乔瑾颔首赞同,谢府是眼下的唯一寄居地,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既然对方主动提及,她便直截了当问:“您可有对策?”
“卖身契在夫人手里,旁人见不着,假如被问起,你就说自己父母是四处耍杂技为生的,双亲病故后卖身为奴!”
我的卖身契在夫人手里?
乔瑾眼睛一亮,继而一黯,暗忖:丫鬟自提赎身,成算有多大呢?估计难。她魂不守舍地应答:“我记住了。”
“机灵点儿,别给西院抹黑,更别连累老子,否则后果你知道的。”王茂兴颇为感慨,叹道:“哎,当日若非喝得半醉,老子断不敢横穿西岭镇,如今想想咱们也是有缘。”
有缘?
乔瑾啼笑皆非,只当没听见,试探着打听:“那,我会被分去哪儿呢?”
王茂兴一挥手,卖关子道:“别急,等着吧,没准儿就你是个有福的!”语毕,他匆匆离去。
有福的?乔瑾实难认同,她原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饿着肚子走进听风榭。
巳时中,上衙门点了个卯的谢衡回府,径直踏进西院正屋。
“大人回来了,今日忙不忙?”许佩兰笑盈盈迎上前。
“我只是捐的闲散小吏,不过每月几次点卯而已,无甚可忙。”谢衡悠游自得。
许佩兰柔声道乏:“到底是辛苦了。小姗,快上茶。”
“是。”
“孩子今日怎么样?”谢衡眯着眼睛仰脸,张开双臂,以便侍女脱外衫。
李小姗奉上茶,许佩兰亲自接过,双手递到丈夫手中,手抚小腹羞涩说:“与往常一样。”
“记得常请大夫诊脉,切莫再大意了。”谢衡关切叮嘱,他扭了扭脖颈松筋骨,惬意横躺矮榻,两名侍女立即上前,跪地为揉捏捶腿。
许佩兰抽出帕子,按了按鼻翼,斜瞥一眼丈夫,道:“小姗,去瞧瞧午膳,公子爱吃的几样千万要备上。”
“哎,奴婢这就去,”李小姗福了福,眼底眉梢透出三分期待,轻快出屋。
矮塌上的谢衡立即扭脸,问:“钦儿要来用午膳啊?”
“今儿逢五呀,惯例要聚的。”许佩兰掩嘴轻笑,顺势告知:“对了,二姑娘着凉身子不适,妾已请大夫看诊,她正静养,来不了了。”
“哦。”谢衡一拍额头:“人老了,越来越没记性,前阵子连钦儿出孝的日子也忘了!”
“大人诸事繁忙,公子定能谅解的。”
谢衡闭目养神,沉声说:“你是长辈,别口口声声称‘公子’,听着不成体统。”
许佩兰垂眸咬唇,半晌,才强笑解释:“大人的意思,妾明白,但做了填房的人,如何敢在姐姐所出的嫡公子面前充长辈?况且,妾年纪轻,就更不宜端架子了。”
“唔。”谢衡颔首,温和叮嘱:“但礼法终不可废,钦儿一贯懂事,你别多虑。”
“妾记住了。大人教导有方,众亲友谁不知道公子孝顺呢?”许佩兰语气真诚,满怀希冀道:“钦儿已出孝,正全力以赴准备秋闱,万望列祖列宗庇佑他高中、光耀谢家门楣。”
“哈哈哈,没错!”
谢衡被说进心坎里,笑起了眼尾皱纹,手捋短须说:“我正要提醒你一件事呢!从明日起,翰山书院的潘老将登门教授钦儿功课,直至七月中,切莫怠慢了他。”
“那是自然。”许佩兰欣然点头,欲开口,门外却传来通报声:
“启禀大人、夫人,公子到了。”
“快叫他进来。”谢衡心情畅快。
须臾,谢正钦进入,端正行礼:“儿子给父亲请安。”
“快快起来。”谢衡抬手虚扶,独子稳重俊朗,为人父亲的难掩自豪之色。
谢正钦站直后,沉默朝继母略微一颔首,权当问候,此举可算失礼,但谢衡视若无睹,许佩兰只得忍气提议:“咱们边吃边聊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走。”谢衡亲密搀了一把儿子手臂,父子俩前后脚迈出门槛,许佩兰跟随在后。
席间,山珍海味摆了整桌,父子对坐,许佩兰几乎没沾椅子,全程伺候丈夫用饭、劝继子吃菜,贤惠备至。
“钦儿,为父请下了翰山书院的潘老,秋闱前,你读书要加倍地用功。”谢衡慈爱叮嘱。
“是。”谢正钦恭敬应承后,正色询问:“父亲,我听说,方老大人告老还乡了?”
“你听谁说的?”
谢正钦如实答:“前几日荣二过生,邀我出席了。”
“我就知道。消息是对的,方家公子留京任官,方老领着妻女,车驾不日便可抵达临城。”谢衡搁筷,端起酒杯,调侃问:“你想拜师啊?”
“方老乃二甲赐进士出身,考取庶吉士后留馆任编修,学富五车的清贵翰林,满城学子都想拜师,怕只怕老先生不收弟子。”谢正钦坦荡荡,大方请示:“倘若您同意,儿子也想试试。”
“为父岂有不同意的?你尽管一试!”谢衡乐呵呵,许佩兰忙表态:“拜礼我会尽快拟好单子,到时请大人过目,以保妥当。”
谢衡朝继妻一笑,有些头疼地告诉儿子:“方家世代书香、久迁京城,咱们家只你祖父与之略有交情,可惜老人家已逝世,那点子交情也没了,如今想要结交,恐怕不容易。”
“既是祖父故友,那我不宜独自登门拜访,还望您抽空同往。”谢正钦立即邀请。
“可以。”
每当谢氏父子交谈时,许佩兰总难插话,郁愤之余,越发渴盼自己一举得子!她和谢正钦明里暗里交手数回,每月却要团聚用饭几次,真真是折磨。
饭毕,三人返回正屋闲聊。
谢正钦打算喝一杯茶就回房温书,但就在他告辞前,许佩兰忽然提出:“正钦,你院里的大丫鬟只剩杨莲,她又是该配人的年纪,伺候不了多久,为此府里新选了几个,待会儿你亲自看看,早些把空缺补上,免得无人使唤。”
谢衡喝茶的动作一顿,隐隐内疚地注视儿子,后者随意道:“丫鬟而已,安分守己的就行了,我不挑剔。”
“安分守己”四字,犹如鞭子,瞬间抽红了继夫人的脸。
抛开元宵夜爬床未遂被杖毙的眼线,许佩兰迅速镇定,恳切说:“你放心,新进下人都是严格教过规矩的。”
“那就好。”谢正钦心平气静。
无人接腔,屋内一片寂静。
半晌,谢衡不轻不重一撂茶杯,吩咐继妻道:“左右也是闲着,你把合适的丫鬟们叫来,我给钦儿挑!”
“这……”谢正钦一愣,诧异地劝阻:“此等琐碎家务,岂敢让您劳神?”
“事关你能否安心读书应举,为父必须管一管。”
“是。”谢正钦无法推辞,只得起身陪同。
“大人的眼光是最好的。”许佩兰得意于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含笑吩咐传人。
不消片刻,正屋阶下便站了六个丫鬟,装扮一致,静候被挑选。
选上了的分去哪儿?落选的呢?
乔瑾排在末尾,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