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负?
你指的什么?
乔瑾一怔, 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她登时低头,脸色煞白。
谢正钦见状, 猛地意识到自己问法欠妥, 立即澄清:“我不是那意思!你别多心, 我只是想问问——”
“没有。”
乔瑾抬头打断, 腰背笔挺,脸色苍白,平静地告知:“当初,奴婢卖身为奴,先是被家乡的牙婆买了去,而后以二十两银子转手卖给王茂兴。他蛮横下流, 曾言语调戏、动手动脚, 但又扬言买丫鬟是为了伺候上头,奴婢才侥幸保住清白。一开始还以为得服侍大人,结果来了南院。”
“我、我没想问这个,无论你曾经……那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谢正钦剑眉拧起,内心五味杂陈, 略倾身,严肃问:“今晚亲眼目睹, 李小姗暗中竟连遭毒打、过得那样凄惨, 令人震惊。我就想着, 王茂兴是不是也打过你?外伤还是内伤?”
乔瑾愣了愣, 蓦然心酸而暖,摇摇头,轻声说:“从家乡到临城,途中十来天,初时不懂收敛,总是顶撞他,一顶撞就挨耳光,但称不上毒打,只是皮肉伤。皮肉伤不算什么,难熬的是羞辱和威胁。羞辱又次之,最可怕的是威胁。”顿了顿,她心思一动,艰难启齿道:
“王茂兴那时总威胁说:奴婢只值二十两,打死了随便再买一个;若不听话,就转手卖进青楼,他还能赚一笔。”
“岂有此理!”
谢正钦一拍桌,勃然大怒,脸色铁青道:“谢府的名声,都叫那等刁奴败坏了,狂妄粗鄙,连我都比不上他神气!哼,有其主必有其仆,王茂兴不愧是西院头一号狗腿子,专擅滋事,无恶不作,搅得家宅不宁!”
原来,公子气极了也会骂人,而且不带半个脏字……
乔瑾看着看着,莫名乐了,扑哧一笑。
谢正钦不解地靠着椅子,无奈问:“你笑什么?”
“奴婢觉得‘西院头一号狗腿子’之说非常贴切,真有趣,挺好笑的。”乔瑾见对方并无鄙夷嫌恶之意,便放松了,转而默默盘算要紧大事。电光石火间,她便考虑清楚,惆怅叹息,忧心忡忡道:“姓王的可憎至极,若真是他杀了阿荷,那就该偿命!不过,奴婢也是下人,在外人眼里其实也叫狗腿子,而且激怒了继夫人,一旦她腾出手来,说不定会把奴婢撵去庄子,或者干脆卖掉。”
霎时,谢正钦活像被揭了逆鳞,脸色大变,昂首道:“胡说!你是我南院的人,她凭什么发卖?”
“凭她捏着奴婢的卖身契呀。”乔瑾目不转睛,高高悬着心。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打听自己的卖身契,以往总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卖身契?在她那儿?”
乔瑾重重点头,认真说:“没错。奴婢是王茂兴买的,继夫人又执掌中馈,卖身契自是在她手里。”
谢正钦茫然拍了拍椅子扶手,沉声道:“我从未留意这些。”
“公子是男子汉大丈夫,饱读圣贤书,才华出众,素有鸿鹄之志,来日定非池中物,目光岂会落在后宅?您不知情才是好的呢。”乔瑾大加称赞,言辞恳切,落落大方地说:“奴婢真切盼望您秋闱高中、金榜题名、怀才得遇平步青云。那时,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奴婢自知低微,不敢奢求‘升天’,只求继夫人看在您的面子上,不追究奴婢背叛之罪。”
“背暗投明,古之常理。你一向聪慧,为何想不通了?”谢正钦耐性十足地宽慰。
乔瑾苦笑了笑,坦言相告:“并非想不通,只是势不如人,难免胆怯,毕竟奴婢先虚与委蛇、后违背誓言,继夫人岂有不恼的?过几天,您就要出远门应举了,奴婢势单力薄,实在害怕。”
谢正钦不由得动容,他深知对方除自己之外、确实无依无靠,遂毫不迟疑,当机立断道:“慌什么?明儿我就问问陈嬷嬷,倘若她不清楚,再去请教奶娘。总之,我赶考前,一定设法拿回你的卖身契。”
“谢谢公子!”
“您的恩德,奴婢铭感五内,但却无以为报。”继投靠良主之后,乔瑾再度迈出一步,心愿达成喜出望外,感激之余,脑子一热,屈膝想跪下,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搀扶。
谢正钦离了座,两手握住对方双肘、稳稳托了起来,低声说:“谁要你的报答?我只是见不得身边人愁眉苦脸。”
“嗯。”
乔瑾胡乱应了一声,皱着眉,恐惧地暗忖:奇了,我居然一感激就不由自主地下跪?为奴为婢一久,潜移默化,人受了影响,会变得奴颜婢膝?卑躬屈膝?糟糕,真可怕……我必须尽快摆脱婢女身份!
她自顾自沉思,等回神时,才发觉谢正钦一直没松手!
乔瑾下意识挣了挣,想退开,对方却反而用力,宽大温热的手掌牢牢包裹她的肘部,令人动弹不得。
“公子?”乔瑾屏住呼吸,咬牙较劲。
谢正钦莞尔,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人。
乔瑾敌不过,累得微微喘息。
谢正钦目光深邃,右手抬起,带着茧子的粗糙指腹轻轻抚摸乔瑾脸颊,触感柔嫩细滑。他专注地凝视,耳语道:“阿诚说得对,王茂兴不是男人,只敢殴打弱女子。等抓捕了,我叫他加倍偿还!”
“畏罪潜逃的人,必将隐姓埋名,他可能这辈子都不敢回临城,抓捕谈何容易?”脸上一阵阵□□,乔瑾心如擂鼓,忍不住别开脸,本能地伸手一推,却被对方敏捷扣住!
“你——”乔瑾急了,仰脸气恼道:“放手!”
谢正钦挑挑眉,后退一步,但只松了左手,复又落座。他仍扣着乔瑾手腕,仔细端详。
乔瑾被拉到了椅子旁,不止手腕,脸颊脖颈也泛红,慌乱无措。
“这是怎么伤的?”谢正钦不满地指着白皙手背上的两道划痕。
肢体亲密接触,感觉既陌生又怪异,同时悸动人心。乔瑾无力思考,讷讷答:“王茂兴穷追不舍,逃跑时被树枝划伤的。”
谢正钦面露肃杀之色,心里又记下一笔账,嘱咐道:“老实待在府里,我自有安排,他这辈子休想再欺负你。”
“……是。”
乔瑾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央求道:“很晚了,公子安歇吧,请容奴婢告退。”
“唔。”谢正钦头也不抬,答应了,可仍未松手。
“那,那——”乔瑾反倒词穷了,被迫靠着椅子扶手,脸越来越烫,知觉分外敏锐,既感受到对方浓浓的怜悯之意,更有令其不敢细想的情愫。她窘迫羞臊,并不反感,只想尽速离开,以让彼此冷静冷静。
良久
谢正钦克制地深吸口气,终于松手,提醒道:“回去擦点儿药。”
“是。”乔瑾脸红耳赤,一把抽回手,飞快藏在背后,一口气退到门边。
“跑什么?我又没不放你走。”谢正钦不自在地说。他起身,大高个子长腿一迈,极具威慑力,直吓得人跳到门外。
谢正钦只得止步,板着脸,佯怒告诫:“今后不准再自嘲‘狗腿子’!你若是狗腿子,那我是什么?”
“您是公子啊。”乔瑾站在红漆圆柱旁,亭亭玉立,心虚地说:“刚才那只是玩笑话,绝无讥讽您的意思,奴婢才不想做狗腿子呢,多难听。”
“那你想当什么?”谢正钦跨出门槛。
“乔瑾!”眼下,我什么也不奢求,只想摆脱奴籍,恢复自由身,设法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乔瑾脱口而出,扭头就跑,边跑边说:“奴婢告退,不打扰您歇息了。”语毕,她已绕过拐角,消失不见。
再三劝我歇息,却迟迟不铺床,甚至一溜烟跑了,没规没矩……
“哼。”谢正钦目送倩影远去,心情大好,自行安寝。
次日早膳后
张诚的父母接到消息,果然早早回府,专程求见张明玮。如此场合,外人皆识趣地退避。乔瑾等人跟着陈嬷嬷,精挑细选,细致打点谢正钦赶考的行装。
“吴氏给公子请安。”
“老奴见过三公子。”为表亲切,张金夫妇用了旧时称呼。
张明玮在家中行三、乃嫡幼子,他抬手虚扶,温和道:“起来吧。”
张金夫妇起身,朝阳投下,照得二人鬓角白发闪银光。
“金子、小吴,你们都老了。”张明玮感慨万千,望着谢正钦,说:“你母亲的亲事是祖辈定下的,当年送嫁,鹤丰距临城五百余里,真真‘十里红妆’,风风光光。我骑马护送,金子也忙前忙后,小吴在车里陪伴姑娘,走走停停,足足十天才抵达,先入住张家在此地的别院,等到了吉日,才送往谢府成亲。”
二十年前泼辣伶俐的“小吴”,已垂垂老矣。吴氏听了一半,便被往事击倒了,泪流不止,重重跪下,酸楚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无能,辜负了老夫人的信任和嘱托,既没保护好姑娘,也没照顾好公子,反倒累得公子操劳,费心把奴婢老两口安排到府外安养晚年。”
张金也跪下了,老泪纵横,哽咽诉说:“老奴惭愧,等到了九泉之下,哪里有脸见老夫人!每思及此,恨不能立即下九泉请罪,可公子又委以信任,吩咐老奴两口子看管夫人的嫁妆铺子、田庄等等,故暂时不敢撒手。唉。”
张明玮面色沉静,叹息道:“起来,都起来。我知道你们尽力了,并无责怪之意,只是触目伤怀罢了。”
“其实,嬷嬷是这两年才出去的,是我的意思。”谢正钦搀起两个老人,冷静地解释:“事实上,他们在外头更妥,专注经营,免得西院那位总想插手接管母亲的嫁妆,我烦不胜烦,索性一举绝了她的念头。”
“也好。”张明玮颔首赞同,笑道:“金子和小吴负责看管,等日后你成了亲,就让外甥媳妇接手。那些陪嫁,全捐了给佛寺做善事都行,但绝不能便宜许氏。否则,外人岂不看我张家没点儿血性?”
“您放心,奴婢两口子日夜不敢松懈,发誓要给公子看好!”
张金附和道:“如今只盼少夫人进门了。”
外甥媳妇?少夫人?从前谈起时,谢正钦气定神闲,但今天,他心里却立刻闪过一个轻盈身影,那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慧黠灵敏、妙语连珠……
“钦儿?”
“正钦?”
“啊?舅舅。”谢正钦猛地回神。
张明玮眼神锐利,洞察人心,暗暗担忧,却不动声色,和蔼地问:“听说,你已和朋友约好一起赶考?”
“是。”
“我不介意多带几个年轻人,但他们必须听从管束。”张明玮不怒而威,淡淡道:“若有不乐意被管的,大可自便。”
谢正钦一本正经道:“岂有不乐意的?只怕我一嚷,转眼又添几个同伴。”
“那你可别嚷。”张明玮慢条斯理说:“你是去赶考,不是郊游,呼朋引伴的,像什么话?”
“哈哈哈~”谢正钦朗声大笑,张金夫妇亦忍俊不禁。
几人正有说有笑,却突有个管事求见,毕恭毕敬道:
“小舅爷,大人的上峰和几个同僚来访,邀您去书房品尝新茶。”
“哦?”张明玮放下茶盏,为官多年,对应酬习以为常,起身微笑道:“难得来临城,自当一会。”
那管事又道:“公子,大人说了,您不必陪着会客。”
谢正钦只得点点头,恭谨说:“舅舅慢走。”
“唔。”张明玮背着手,迈着方步,随管事去了前院。
片刻后,厅内只剩三人。
谢正钦想了想,开门见山道:“嬷嬷,我有一事请教。”
“哎哟,公子有话尽管吩咐,‘请教’二字折煞人了!”吴氏屏息等候。
谢正钦便问:“嬷嬷,府里的卖身契,都是谁管的?南院的下人,卖身契可是归我?”
“别说南院了,这整个谢府,将来都是您的!您可是嫡长子,名正言顺,谁也越不过!”吴氏头一昂,误以为许氏又挑事,关切地问:“西院又挑事了?她这次使了什么阴招?”
谢正钦愕然,安抚说:“不,您老误会了,我只是想问一问关于卖身契。”
“你陈嬷嬷办事办老了的,她难道不明白?”吴氏纳闷皱眉。
谢正钦解释道:“她忙着打点我赶考的行装。”
“哦。”吴氏恍然大悟,随即细细地告知:“按理,谁掏银子买的下人,契书就归谁。譬如,以谢府名义买的,就是谢府的奴婢,卖身契由执掌中馈者代代接管。”
权贵公子,从未沾手繁琐家务。谢正钦愣了愣,一惊,立即问:“假如是个人买的,就不算府里的了?”
“公子没去过牙行吧?那儿天天卖人买人,只要买得起,当场就能交付卖身契。”吴氏疑惑问:“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谢正钦并不隐瞒,坦率告知:“因为小乔。阿诚查过了,她的卖身契不在南院,而在西院。无论谁买的,只要进了谢府,就是府里的人!”
“究竟怎么了?”吴氏有些糊涂。
“莫非她的来历有问题?”张金忠心耿耿,直言不讳。
谢正钦坚定道:“她的来历没问题!既是南院的人,卖身契可有法子拿回来?”
“这件事,是小乔提的?”吴氏不答反问。她生性精明,心思瞬间转了又转。
谢正钦摇摇头,沉声说:“她为了我,彻底得罪了许氏,昨夜又指认王茂兴作恶,许氏焉能不恼怒?过几天我就要出远门了,她无依无靠,恐被许氏报复折磨。所以,必须拿回卖身契,以免她受制于人。”
“这个、其实——”吴氏本欲继续试探,却被丈夫悄悄轻扯后衣摆,便停顿,她转念一想,爽利道:“公子的意思,我已明白了!卖身契一事,以您的身份不宜开口,容我想想办法,寻个恰当理由,把它拿回南院保管。”
吴氏话里有话:卖身契该由南院保管,而非其它。
但谢正钦没听出来,他欣然一笑,赞道:“我就知道,嬷嬷足智多谋,一定会有办法的!不过,事先我要听一听计策,如若可行,再去办。”
“您放心。”吴氏胸有成竹地表示:“那毒妇的手段,差不多我已见识过了,小舅爷在呢,她连院门也不敢出,何愁拿不到卖身契?”
谢正钦言出必行,且雷厉风行,一指椅子,说:“坐,咱们这就商议商议,尽快定下个办法来。”
“是。”
张金夫妇答应了,却并不落座,坚持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对策。
晌午,前院留客。
谢正钦未接到传唤,想是父亲怕外人扰乱自己的心神,倒乐得清闲。他也留饭,张金夫妇饭毕,把儿子叫到僻静处,惯例见面就训一顿:
张金威严嘱咐:“用心办好每一件差事,不论大小,统统不准敷衍,别丢了我的老脸。”
“知道了。”
吴氏抻了抻儿子的袖子和衣摆,慈爱说:“臭小子!衣衫总穿得歪歪扭扭,又脏兮兮,就没人笑话你?”
“哪里脏了?我天天换。”张诚用力拍了拍衣摆。
吴氏不容忤逆地告知:“诚儿,你年纪不小了,是时候该娶亲,我和你爹四处打探,已看中了一个姑娘,打算讨了给你做媳妇。”
“啊?”张诚睁大眼睛,急忙问:“谁、谁家的姑娘?我认识吗?”
“你江升叔的小女儿,知根知底。”张金答。
“婷妹妹?”张诚倏地脸红了,挠挠头,嘟囔说:“太小了吧?上个月刚及笄。”
“嫌小?那算了。”
“哎哎!娘,我没嫌她小。”张诚摆手否认
吴氏笑骂:“还装呢,我一试你就急了!婷儿及笄,你送了那么厚的礼,吓得她不敢收,推来推去,你差点儿把她推倒了,是不是?”
“没推倒,我拉住她了。”
“男女授受不亲,你动了手,就得负责。”吴氏见儿子十分满意,便干脆利落道:“那就这么定了!快则年底,慢则明年初,你今天就亲口告诉公子,请他抽空赏脸喝喜酒。”
张诚红着脸,点点头。
待两口子独处时,张金才问:“老婆子,需不需要提醒诚儿小心秋月那丫头?”
“不!一辈子也不能说,烂在肚子里吧。”吴氏叹了口气,解释道:“依我看,秋月别有用心,阿诚和小乔之间根本什么也没有。为免节外生枝,索性叫诚儿不知情,让他踏踏实实地娶亲,长长久久地追随公子。”
“好吧。”张金被说服了。
转眼,七月初六到了,这一天是谢正钦的生辰。过了生,他就要赶考。
因谢衡有令,便只摆了两桌,席间尽谈论科考仕途之事,无戏无曲,略饮了两杯,稍晚,长辈亲友便纷纷催促谢正钦回房歇息、养精蓄锐应举。
月牙弯弯挂树梢,星光点点。
乔瑾捏了捏袖筒,在上房前徘徊,忐忑等候。
谢正钦主仆脚步轻,张诚远远地见了,压低嗓门说:“公子,乔姑娘在等您呢。”
“等我做什么?”谢正钦问得平静,眼里却满是笑意。
张诚小声透露:“她给您备了生辰礼。小的想看一眼,她都不肯,神神秘秘的。”
“哦?”
谢正钦饶有兴趣,边走边说:“是什么东西那么神秘?说不定不是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