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不算早了,堂屋的灯还亮着,光是暖黄的。
余璞瞥了一眼,朝着余靖宁一扬下巴,笑道:“有人等你。”
这本来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忽然被长辈打破了,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余靖宁嗫嚅一阵,道:“这样晚了,我去与她说,让她回去睡下。”
余璞在余靖宁的肩膀上虚虚一按:“要在堂屋中说的,想必也不是私事。你与她都大了,虽说是兄妹,但你也总不好进她的闺房。有甚么话,要说便说罢。今后只怕是都说不上话了。”
他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径自走了。
初夏的夜里还是挺凉爽的,余靖宁站在影壁后头,踯躅了好一阵子,这才迈步上前。
堂屋的珠帘是余知葳回家来的时候新选的,挂的是水晶珠子,扶在脸上一片冰凉。过了帘子就能瞧见一个人影坐在灯下,一双素手提了壶起来,倒了一杯茶。
余知葳看见余靖宁,也不多说话,朝那杯子一指:“茶。不是凉的。”
余靖宁两三步就绕了过来,在圈椅当中坐下,抿了一口,就听耳边人说道:“不用去南昌了”
“你怎知”余靖宁搁下了杯子,抬眼问她。
“看你脸色。”余知葳刮了刮茶盖,将自己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子上,“不像是出了更差的事儿。”
余靖宁觉得今日余知葳身上有一股平日没有的味道,不敢凑上前去闻,只动了动鼻子:“你擦了甚么”
寻常女儿家身上哪个不是脂啊粉啊花儿啊的味道,就余家这个身上只有洗干净衣服的皂角味儿,世子府又不熏香,大姑娘家的,竟是闹得跟余靖宁这般男儿郎一般。
不过余知葳做男儿的年岁到底比做女儿家的时候要长些,也还算是习惯。是以被这么一问,倒是有些愣,她抓过发尾来自己闻了闻,恍然大悟,笑道:“尤妈妈给我擦的桂花油,我这两天都习惯了,闻不出来了。”
余靖宁眉毛挑了挑,不做声了。
余知葳便兀自往下说:“蔺太后怎么答应的,你和爹爹的额头和膝盖还好吗我这儿有药。”
余家父子都是行伍之人,当然没那么金贵了,但余靖宁就是下意识的想要她的药,忍了半天,说出口的却是:“不是蔺太后答应的,是皇上应的。”
“他”余知葳挑眉,“皇爷自己说话了还真是稀奇。”
余靖宁暗暗叹了口气:“他好歹是万岁爷,你说话放尊重些。”
余知葳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说,我没甚么好尊重他的。
“爹爹此次,说了些我们这些小辈儿都不知道的陈年旧事,用情分拿住了话头。”余靖宁在灯下低着头,苦笑道,“他说,这是将这些年的情分耗完了。”
可不是吗,余知葳心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天这么殚精竭虑地扛着,是个人都该寒心了。这么多年过去,心都快寒到冰窟窿里去了。能撑下来,还不就是靠着心里那点子为国为民的良知
余知葳以前想过,要是自私一把,只为了余家,只为了余家这么些人,余璞不妨和京中的余靖宁里应外合,南下造反。京师疲软,为数不多还能领兵的蔺家人还在蜀中,赶不过来,就算能赶过来,那蔺家的小辈根本就不是能拿刀拿枪的模样。
但余家这父子俩,显然都不是只顾自己的人。
心就拳头那么大一点的地方,里头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自身了。
余知葳也知道,倘若余家反了,除了自家大概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外,与那个“天下大同”的理想所差甚远。
余家军南下造反,跟改封南昌虽说过程不同,但结果不会有太大差异北方防线空虚,鞑子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南下。更何况,如今这般风云变幻之际,不止大衡,天下全都在争这个“天朝上国”的名号,这种时候闹内乱,动刀兵,岂不是让那些觊觎大衡的人有了可乘之机更何况,造反本就会促成战乱,到时候好容易安定下来的大衡子民就又一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到时各处民不聊生,朝堂动荡,根本就不是治世,这是祸国殃民,要开乱世之先河。
更何况,就算余家坐了龙庭,这天下也根本大同不了。
余知葳上辈子学的那点东西,全都用在考虑这些事情上了。
余家造反,那就是换了个皇帝而已,本质上还是皇帝独揽大权的封建王朝,根本改变不了甚么。大衡虽说如今取消轮班匠制,先前海禁也一直开着,手工工场遍布,贸易发达。但这只是个资本主义萌芽的阶段,生产力根本达不到能改变社会性质的地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不是民间已经欣欣向荣,那哪怕是自上而下改良也不行。
太难了,多少有识之士劳心劳力了一辈子也追不出一个太平盛世。
安邦定国绝对不是动动嘴皮子或者能耍两杆枪的事儿。他们如今的力量所能达到的,也只能是极力去阻止大衡那群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做决策的人,别再倒行逆施了。
余知葳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辈之路,道阻且长啊。
她拨拉了两下头发,整理了一下心绪,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去见了高三奶奶一面,当时高三哥也在家。得了个消息,你这段时间一直忙碌,估计也不知道。”
余靖宁抬起头来看她。
“仪鸾司裁撤了。”余知葳拿着小银拔子,拨了拨忽明忽暗的灯火,“说是开销太大,因着辽东战事,要攒军费,说这仪鸾司太铺张了,就裁撤了。”
说到底,余靖宁还是仪鸾司出身的,听闻仪鸾司裁撤了,不免眉头一抽:“那原先仪鸾司那些人呢”
“有的说是并入了南北镇抚司,有的大概就只能自谋生路了。”余知葳按了按自己的头,苦笑了两声,“不知道今后,大衡还有没有大年初一长安街看皇爷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