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国子监的学生因为聚众打架被下了诏狱,不过好在诏狱归北镇抚司管,领头的是高邈,基本可以算是自己人,估计也不会亏待他们。
但是南京国子监的学生们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南京城围困的时候,他们是“南京义勇”,帮着南京军做了不少烧火做饭处理伤员之类的事儿,平时斯斯文文的学生把袖子撸起来,就和站在城头上守城的兵士也是他们的同龄人,没有甚么两样了。
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当初龚老八里应外合杀进南京的时候,从旁的门逃出去。
龚老八书没读过多少,但是自幼崇敬读书人,觉得他如今过不好,全都是因为自家是军户,没钱供他读书考科举,所以这家伙像是秉着大衡“不杀文官”的传统,留下了这群学生的性命。
“死罪”虽然免了,但是“活罪”却难逃,国子监的学生们被押在俘虏营里,背靠背捆在一起,吃无好吃,喝无好喝。
最重要的是,出恭,非常麻烦。
好些人都忍不住,有辱斯文地尿过了裤子。没有干净的衣裳给他们换,只能等着太阳把裤子和袍摆烤干。
许多人都想过死。
可当初南京义勇领头的那个学生说“咱们不能就这么死了。咱们手上还没沾过叛军的血呢,这么死了,不值”
他叫王希明,也就是个将近也及冠的岁数,和余靖宁差不多大。
“可是咱们都这样了,还提甚么杀敌。”他身旁那一位瞧着年纪颇小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的。
他们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见过家里人了。
“朝廷会派人来救我们的,一定会的。”那人煽动情绪道,“我们是南京义勇,和南京军并肩作战了这么些时候,大家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王师南踏而来吗”
“王师”那年纪小的哼了一声。“川军不是王师十万川军,如今还剩下几个逃兵竟还不如城中当初的两万南京军。如今都这样久了,敌军养的老母鸡都快抱窝了,怎么还不见援军。”
别这么想,方才有个睡了半天的,这会儿终于醒来了“这毕竟是南京,就算是朝廷再昏聩,割舍了浙江和福建,也绝不会不管南京的。越是不行的皇帝,就越是看重龙脉二字。”
都说天下胆子最大的,就是这帮还没登科的学生这已经都开始骂上皇帝了,也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贺霄打了几个喷嚏。
“景阳。”王希明皱了皱眉头,唤了方才刚醒的那学生几句,“你醒了伤口怎样痛不痛”
“疼。”景阳嘶了一声,“还知道疼也是好事儿,说明我还没死。”
年纪最小的那个这会儿见没人理他了,赶紧嚷嚷了起来“你们两个能不能别没完没了的说个没没完,只要是清醒着,就光能听见你俩的声音了。还有,都别拦着我,让我去死,这种折辱都受了多久了,我受不住了,你们谁都别拦我。”
景阳的头发已经支楞八叉从网巾里冒了出来,浸透了冷汗,垂在眼睛跟前,他就这么戏谑地看着正嚷嚷着的少年人。
于是王希明转头又要去劝了,谁知道景阳先开口了“你要是能挣脱了抹脖子,麻烦给我们也解开,去死之前做点好事,积点阴德,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很明显,挣脱不开,那少年又哼唧了半天,怒道“我我我咬舌”
“哦。”景阳神色冷淡,“那你咬罢。”
王希明的眼神幽幽地渡了过来,“晨哥儿,咬舌头可疼了,你说万一咬了没死,以后就不会说话了”
晨哥儿看了看身边那两个一唱一和挤兑他的,腮帮子鼓了鼓,终于涕泗横流,哭了起来“那怎么办你们说啊,那怎么办”
“总之哭不是办法。”王希明瞧着崩溃大哭的晨哥儿,用只有周围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朱晨,如今南京无战事,乱军只能在南京城当中作威作福,是以看守森严,我们没办法脱身。只要他们之间出了事端,看守定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总能有办法的。”
“你给他废话那么多作甚。”景阳太阳穴突突跳了跳,“这小孩儿听得明白吗就他读书读得最死。你别与他说了。”
王希明一句“都是同窗一场,怎么能不管不顾。”还没说出口来,就听见景阳不耐烦地道“到时候咱们要是真逃出去了,带他一把就完了。”
朱晨抽抽搭搭,默默安静了下来,对着太阳把脸上的泪痕晒干。
一群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样激愤一阵沉默一阵的事儿,在南京国子监的学生们里常见,死气和怒气在他们当中循环往复,几乎要榨干了所有人的精力。
朱晨闭了一会儿眼睛,喃喃念道“这都夏天了,秋日里秋日里还要考秋闱呢”
这一群监生当中,就他还没考过乡试,不是举人,是家里“捐”进国子监读书的学生。
与余下的人自然没这种烦恼,但是,明年就是春闱的时候了,今年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若是当真活下来了,那还能不能赶得上明年的春闱呢
若是错过了,便又是三年,人生当中有几个三年可以过。
朱晨在心里面暗暗感叹自己倒霉,为甚么生在南京,若是在旁的地方,虽说不比南京富庶,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啊。
想着想着,朱晨的思绪就混沌了,被夕阳晒得昏昏欲睡。
快要晚上了,众人又要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明天还能醒过来几个,都还是未知数。
太阳落山了,巡防的士兵换过了一班,营地里面安安静静的,听不见白日的时候,学生们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有人开始打鼾了,鼾声断断续续,总让人感觉要断气。
在这断断续续的鼾声当中,忽然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动,把靠在一起歇息的监生们全都吓醒了过来。
这是甚么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