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曼西部,毗邻国境线附近,有个叫墨兰多的边陲小镇。
小镇面积不大,却车水马龙,经济繁茂,每天都有无数来自不同地方、不同种族的商人,通过这个中转站,向库曼中心进军。
临近入城口的一座酒馆,门口立着块不知多少被风吹打过多少年的标牌,明明是大白天,却已人满为患,穿着长裘的兽人、骂骂咧咧的矮人、沉默不语的精灵等等,除了不受待见的魔族,这里几乎是排坐了每个种族,屋内充斥着天南海北的不同语言,吵闹非凡。
“老板——没酒啦,赶快上酒~”
纳乌拉坐在最靠墙边的位置,仰头倒出酒壶中最后一滴酒,失望的看着瓶底,拍着桌子吆喝道。
本来他坐在最中间那张干净的方桌上,谁知半路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兽人,面向一看就不善,背上的长刀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纳乌拉这张桌上,提了提刀,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二察觉出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打个圆场,他还真怕这个浑身上下只带了把破剑、喝最便宜劣质酒的剑士一时犯轴,把自己命赔进去,商量着在墙角给他找了个位置。
知道小二是好意,纳乌拉便懒得和那几个兽人计较,乖乖挪到拥挤的内室,又点了几壶救,开始自酌自饮起来。
可能是觉得对不住这边,没过多久,小二便从柜台挤进来,手里提的却是更高档一些的梅子酒,陪笑道:“遇到这种事,实在不好意思。”
纳乌拉接过酒,笑道:“没事没事,我有没吃亏。”
“不用杀掉他们吗?”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旁边插进来,小二惊讶的回过头,这一下就看呆了——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手上绑着缎带护臂,上下身皆是紧身衣,身材修长,最关键是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一丝英气,让小二不由在心里赞了句“好俊的人”,他可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不是不让你跟来嘛……先警告你啊,别随便动手。”
“是,少——”
“换称呼。”
“是,公子。”
看上去两人似乎认识,小二转了转眼珠,没敢再多瞅几眼,识趣的带着托盘离开,只是在心里想着,这两个大男人会不会是那种……
等小二走开,纳乌拉才嘴角一挑,忍不住笑道:“你说你跟过来也就算了,为什么要穿男装?这下可好,人家都要以为我有某种特殊癖好了。”
“带着面纱终究不方便,所以卑职想换个造型……如果给公子带来困扰,我现在就改回去。”阿汶站在桌旁,也不坐下。
“不用,这样也挺好看的。”
纳乌拉指指座位,阿汶才慢慢坐下。
“老家伙让你来追我?”纳乌拉打开一罐新酒,给阿汶面前的碗添满。
“是。”
阿汶干脆的回道,将酒碗向外一推:“任务在身,不能饮酒。”
“不喝的话,一会儿我就把打晕。”
“……”
阿汶脸颊抽了一下,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纳乌拉满意的笑了笑,伸手阻止了正想开口的阿汶:“不用说,我知道老家伙不同意我下渊域,但这事我已经和利亚那位小公主议定了,所以再劝也没用,你回去跟他说,要不找人把我绑回去,要不就给我准备好行李和欢送仪式。”
“可是三代当家的……”
纳乌拉不耐烦的摆摆手:“我知道,太太太爷爷当年走了就没回来,所以家里就定了不能进渊域的规矩……不过这次不一样。”
纳乌拉换了副认真的眼神,突然抓住阿汶的手,让后者有些措手不及:“阿汶,你也知道,那些神使再次出现,就说明他们准备动手了,不提异人,整个大陆上,够格和神使交手的人有几个?我?姓迟的那个白痴?或许几个老家伙也有这个本事,但他们差不多都走了,剩下这些,是绝对不够应付对方所有人的。”
阿汶慌张的抽回手,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纳乌拉接着说道:“如果上次能杀掉那个女人,或许这个探索渊域的计划可以放一放,但……事实是人家跑了,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如果不趁这个机会反戈一击,将来让他们准备完备,卷土重来,就凭我们几个,是挡不住的。”
沉默半晌,阿汶才犹豫的问道:“少主,能允许阿汶问个问题吗?”
纳乌拉点头。
“从以前开始,虽然您嘴上如何不屑,但其实心里……还是对那个迟小厉认同的吧?”
纳乌拉眉头一皱,很快又舒展开:“如果只是从个人实力来讲,他确实很厉害,这点我不会否认。我们打过十次,却没有一次真正分出过胜负,如果不是性子淡薄,他早就成为公认的‘魔法第一人’了。”
“那……”阿汶从座位上站起来,眼中满是不解:“既然您认同他的实力,又为何在渊域这件事上,向泰勒公主提出‘拒绝和迟小厉合作’的要求?在阿汶看来,放眼整个大陆,恐怕都没有比他更合适、更优秀的空间魔法师了。如果您两位联手,想必就算是家主也会认真考虑的。”
阿汶一反常态,不给纳乌拉说话的机会,双手撑着桌子,继续说道:“如果放在平常,这样难能可贵的对手,以少主的性格,想来早就成为朋友了吧?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您对他有这么大的排斥?”
说完,阿汶才调整一下呼吸,微微躬了躬身:“抱歉,阿汶僭越了。”
纳乌拉喝了口酒,指尖轻轻敲在剑鞘上,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酝酿半天,才开口道:“刚才说过,我认同他的实力,但……我不认同他的处事风格。既然你今天问了,我就好好和你说说。”
“你可能不了解,或者说其实我也不了解,迟小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遇到他以前,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厉害的天才,却没想到在意得志满的时候,遇见这么一个‘怪物’。”
“或许你会觉得我们这种程度的高手,互相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这么多次交手,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是理所当然的。但我告诉你,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交手的第一刻起,我就不喜欢这个人。”
纳乌拉微微眯起眼睛,一身剑气不经意宣泄出来。
酒客们瞬间身子一抖,汗毛倒竖,如同一只只惊弓的鸟,吓得四处张望,却再也找不到那股充沛气机的来源。
纳乌拉换了个问题。
“阿汶,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有顾虑,畅所欲言。”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女子剑侍还是犹豫着点点头,回道:“少主……生活中有些慵懒的小毛病,可在剑术上却比任何人都努力,虽然看上去有些跳脱,还常常惹事,不守规矩,但其实内里是个极有责任感、心怀天下的真英雄……”
说到后面,阿汶低下头,声音都微不可查:“哪怕是街边的乞丐,少主也能放下身份和对方打成一片,即使他们不恭,也不会在意。可面对王公贵胄的谄媚,少主又常常不屑一顾……”
后面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阿汶捏了捏拳头,眼前却不由浮现出一个小乞丐的身影。
那年冬天,即将饿死的她,遇到了因为无聊,从武馆偷溜到后巷的佩剑少年。
从那以后,她的身前,便多了一个坚实的背影。
“你这么说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思绪被打断,阿汶赶紧拍了拍脸,调整好情绪。
纳乌拉摩擦着手上的戒指,笑容渐渐淡去:“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无论是保护弱小还是反抗强暴,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都是我的义务。”
“因为我出生在波鲁什家。”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就是我几十年来一直奉行的处事原则。”
纳乌拉紧紧攥住拳头,又缓缓松开,眼中隐隐带上一丝火焰。
“可是那个家伙不是。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类人。”
“我轻佻,我张狂,我骄奢不羁,我表现出来,都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我为幼童折腰,也可以剑挑魔族,因为这些都是我觉得必要的。然而——那个家伙,他只有自己。”
“纵然拥有天大的本事,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迟小厉也不会插手和自己无关的事。看上去很好相处,性格平和,其实内在却是个冰冷的石头,在他眼中,或许整个世界都是冷淡的。”
“当然,他有时候也会‘多管闲事’,不过也仅限于他感兴趣的事。我和他就是两个极端,你看我整天嬉皮笑脸,其实心里为各种事发愁,身上的担子重的不行。他就不会顾虑这么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你惹我,我就搞你。”
“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明明拥有这么厉害的身手,明明可以兼济天下,为什么非要去独善其身呢?”
“这种‘避世’心态,或许可能出现在一个历经世事、看透人情的老人身上,却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年轻人身上。所以我看不惯他,觉得这是逃避责任,他也看不惯我,觉得我爱瞎操心。”
纳乌拉端起酒碗,笑了笑,嘴里却没了味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自然不该存在高下与对错之分,但纳乌拉就是不爽迟小厉这种性格。
第一次知道真相,阿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无法理解这种心情,最后只能劝道:“虽然性格不符,但总归在异人这件事上,您二位是站在相同立场的。”
纳乌拉晃晃手指:“不不不,正因为迟小厉对异人的反常态度,才让我最终选择拒绝与他联手的。”
阿汶微微睁大眼睛。
纳乌拉揉着额头,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一直没想通……明明是个喜欢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为什么在异人问题上,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态度?死在利亚的神使,之前肯定没有得罪过他……他更是因为这件事,打破没人知晓的‘隐身’状态,彻底从自己的小庙中走到台前,不惜和我一样成为对方的眼中钉,怎么想很都反常。”
纳乌拉抬头,看到阿汶茫然的眼神,又悉心解释道:“这么想,如果没有神使的事情,迟小厉可能出现在各国上层的视线中吗?就算是咱们库曼,之前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安东尼死了,我家老爷子算一个,就再什么人了。”
“如果放在平常,就算真有什么行动,哪怕灭掉一个国家,他也会做的不声不响,但这次却明目张胆,就像是故意成为众矢之的,引起躲在暗处的黑手注意……其中原因,我想不通,所以我不敢将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少主是怕其中有什么内幕?或者……其实他只是假意做出这些,真实身份却是神使中的一员?”阿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结果被纳乌拉狠狠弹了个脑瓜崩。
“你这笨蛋,就算我不喜欢他的性格,但人品终归还是没问题的,认识这么多年,我还真不信他跟那些神使有瓜葛。他对异人的态度,对神使表现出的痛恨,反而远远超乎寻常,这点才是最让我困惑的。”
看看门外的天色,纳乌拉站起来,在桌上留下一枚银币,转身向门外走去。
阿汶愣了片刻,赶紧跟上去。
“听说过皮影戏吗?听说在拜迪很流行,表演者躲在柜子下,观众看不到真人,只能通过柜上,观赏那几张栩栩如生的纸画投在幕布上的表演,好像蛮受老人和小孩儿欢迎的呢。”
“少爷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阿汶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本能觉得背后发凉。
走到门口,纳乌拉掐着腰,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当皮影戏的表演者,从幕后走到台前时,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阿汶茫然的摇了摇头。
纳乌拉回过头,嘴角上挑,眼中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怅然——
“意味着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