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被打开,守城军兵吱呀呀地将吊桥放下。
吊桥厚重的桥板咣当一声落在护城河的对岸,在地上击起一阵烟尘。
守在对岸的大军立即蜂拥上吊桥,进入尚武门。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赵王军队全部入了城。
一行护卫保护着赵王登上城头,孙秀和崔明远跟在他身后。
一身灰头土脑的侯六六也从后面窜到冯凭身前,嬉皮笑脸地说道:“公子这些日子可好,小的可想死公子了!”
赵王目光深邃地看了冯凭一眼,他弄不清楚这位年纪轻轻的小皇孙,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运筹了这一切,兵不血刃地将三军诓出城,自己的大军又如何能这么顺利地进入城中。
全过程没有发生一丝拼杀,没有伤亡一名士卒。
如果说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后生优秀到极点,充其量也就是血气方刚地逞气力之强,或是耍一些小聪明罢了。
眼前这位尚不到冠礼的小孩子,竟然做到了老谋深算的谋士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赵王入城自然欣慰,可为他铺平一切障碍的却是小皇孙,未来很有可能成为大晋人主之人。这让他心生忧虑,并且越来越觉得骇然。
当初这位皇太孙远在西川时,赵王就有过耳闻,此子与今上一样,就是个愚痴智顿的笑话而已,不足为虑。
但后来楚王派孙虑去西川回来后,朝中风传先帝之灵在暗护这位太子遗嗣。
赵王对那些传言半信半疑,现在看到这小孩子的所言所行,赵王再不敢对他小觑了。
当初太子司马遹年幼时,被称为神童,也不过比一般小孩子聪慧一些而已。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多了。但眼前这小孩子的所做所为,不由得不让赵王心中害怕。
那日他的大军在去往长安受到伏击后,冯凭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
嵇绍护驾而死,血染帝衣。冯凭代帝吟诗祭奠,其诗慷慨而幽怨。
当时这小儿的智慧与呆坐辇上的痴帝形成鲜明对比。赵王对这孩子的喜爱之情油然而生。,
赵王拥兵自恃,想效仿董卓挟天子据长安以令诸侯。一度心中起了废掉惠帝,立这皇太孙为新帝的想法。
现在想起来,赵王不由得后怕。如果真把这小子立起来,说不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将来恐怕后患无穷。
他对冯凭拱了下拳说道:“皇太孙辛苦了。”
冯凭不卑不亢地躬身答礼。
赵王回身对军校下令:“派快马速速追赶三军叛将,令他们立即率军转回!”
军校得令下去。
冯凭走到崔明远身前,与他轻声交谈。
崔明远看到冯凭将事情办得如此漂亮,心中大慰,便向冯凭陈述了这几日天子的情况,让他放心。
冯凭心想,我当然对这位皇爷爷放心。这老家伙,坐了一辈子龙椅却始终被别人呼来喝去,从未行使过一次帝王的尊严。
现在估计他早已经按耐不住卯足了力气,等不及要伸展潜伏在他心底的抱负了。
江山已近迟暮时,不知这位也已经年近迟暮的帝王,未来会有怎样一番做为。
只可惜现在天下一团糟,这位皇帝虽说在众人毫无觉察中,悄然间已经老瓶装新酒,完成了脱胎换骨的华丽转身。但摆在他面前的家国俨然就是一个乱摊子。以后有他难受的时候。
冯凭不管清明后的惠帝如何解决大晋的内外交困,只希望这位实权到手的皇爷爷,能帮助自己早些找到想要的东西!这才是冯凭最关心的事!
在冯凭眼中,当前的一切都像梦幻般如此不现实,他恍惚间总有一种似真似假的游戏感觉。
冯凭早就打定了主意,自己既然滞留在这里,不管任务能否完成,离回归现实至少还要三年多的时间。既是游戏,就尽情地玩!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直至游戏结束,或是大梦醒来!
这时,已经远去的三军人马又回到城头众人的视野中。
远处被马蹄激荡的路面尘土飞扬。派出的快马行动神速,上将军已经接到赵王的书信,正急匆匆赶回洛都。
很快,率军去支援柏桑真人的上将军,在众将校护卫下,策马驰到城下。
上将军也不是傻子,见势早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如果应对不了当前的形势,等待自己的将是身败名裂。
此时他手持马鞭,指着城头的程据和石超骂道:“你们这两个逆贼!竟敢诓本将军出城,等柏桑真人回朝时,必将尔等碎尸万段!”
程据淡然看着城下的一切,不发一言。石超则指着城下骂道:“如今天子尚在,你们胆敢兴兵叛乱,反倒贼喊捉贼!好不知耻!”
赵王身旁的军校大声喝道:“城下叛军听着,如今赵王爷已经统御都城内一切军政。圣上皇恩浩荡,已然颁旨,叛军中凡弃械投降者,无论官阶高低,一律可得活命。如敢负隅顽抗,士卒者,坑杀!将帅者,凌迟处死,夷九族!”
上将军仰头鞭指赵王骂道:“成者王侯败者寇!今事若不成,大不了是个死!你这窃国大盗,妄传圣旨,难道想效仿曹逆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赵王怒喝道:“大胆!”
这时,只听一个清澈的声音说道:“没有人妄传圣旨,也没人挟持寡人。大将军,朕说过的话,谁也改不了。如果将军幡然醒悟,归附朝庭。朕对将军之前一切行径既往不咎。”
此话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所有人都听到耳中。
城下三军万余人的目光,都齐刷刷集中到城头。
只见一人缓缓现身在城头。正是穿着一身黄色蟒纹龙袍的惠帝司马衷。
那一身经历了这几日生死风波、惊心动魄的逃命之旅的黄锦龙袍,此时已显得破旧而褴褛,龙袍上面的忠臣血依稀可见。
令所有人惊异的是,穿着这身龙袍的主人,此时的脸上却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沉稳与坚毅。
他此时脸上这种清冷的神情,说出的这番摄人心魂的话语,在场所有人都从来没有感受过,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感受到。他们想象不出来此时看到的这个人会是晋惠帝!
上将军心中大惊,心说皇上怎么了?他他
此时城头上站定的这位威严君主,哪里还是当初那位说出饥馑可令食肉糜荒唐言语的痴帝。
石超在城头大喝道:“天子发话,你们还不速速跪下接旨!再等什么?”
城下三军被气势所夺,不由自主纷纷扔掉手中武器,跪地叩首。
城下一片山呼万岁声响起。
赵王心中宽慰,知道事情成了。他满意地侧头看向惠帝。
却见惠帝根本就没有看他,对身旁这位辅国大司马惠帝视若不见。
他此时正志得意满地转头看向冯凭,这一老一少爷孙俩相视会心一笑。
赵王心中一凛,心说之前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惠帝性情大变,都是在见到这位小皇孙后发生的,难道所有这一切,都与这小孩子有关!
城下此时只剩下上将军还坐在马上,他知道大势已去,声音凄凉地说道:“陛下虽然恩免一死,但臣下无脸再面对圣颜,更不愿缚身面对刀笔小吏。微臣甘愿自处,以谢天下。只求陛下饶过微臣家眷!”说罢,抽出长剑,自刎而死,尸体砰的一声跌落马下。
惠帝头也不转地对赵王说道:“落吊桥,开城门,放三军入城。”
孙秀阻止道:“叛军众多,入城时恐生变故。”
惠帝语气不容质疑地说道:“寡人倒要看看,三军士卒是相信朕还是相信那妖道柏桑!如果天下子民心叛寡人,这天下就不是寡人的!又何必强求他们表面上臣服!”
赵王挥手令军校按惠帝的意思办。
惠帝转向冯凭,脸上马上变成一副微笑的面容说道:“好孙儿,和皇爷爷入宫。皇爷爷要好好奖励孙儿。”
冯凭看着远处的天边有一片乌云滚滚而来,对惠帝说道:“请皇爷爷先回宫歇息,孙儿想在城头再站会儿。”
惠帝亲昵刮了一下冯凭的鼻头,笑道:“好,不要太晚,别受了凉。”说罢,转身下了城楼。
赵王撇了冯凭一眼,一声不吭地随惠帝离开尚武门。
崔明远程据等人也离开了城头。
城上除了守城的士兵,就只剩下冯凭和侍候在他身后的侯六六。
他低头看着正在无精打采向城中行进的叛军士卒,默默地想着心事。
这时,空中的乌云越来越重,遥远的天边传来几声隆隆的雷声。
侯六六凑近冯凭小声说道:“公子,你在想什么?要下雨了,回去吧!”
冯凭抬头看看天没有说话,心想严冬还会下雨?天时有变,应之人事。世间当真要不太平了。
当初他在西川凭借自己对历史的洞悉,通过一番运筹改变了历史轨迹。
那次之后他心中很后悔,感悟到自己不管如何了知过去与未来,如何有法力施展神通,都无法真正改变天下的格局。
而现在,冯凭被形势裹挟,再一次施展神通改变了历史。未来将会何去何从?他能掌控一切吗?
这时,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从空中纷纷攘攘坠落,狂风紧随其后。一场伴随着狂风扑面而来的冬雨不期而至。
冯凭心中还在想,自己是不是魔怔了!究竟为什么一时动念,给惠帝服用下自己剩下的那唯一一粒至圣大金丹的半粒?惠帝的愚痴与自己何干?大晋的治乱又与自己何干?
冰冷的雨点让冯凭头脑渐渐清醒,他的思绪也清晰起来。
是那个眼神!是惠帝看向横陈于地的嵇绍尸体时的那个眼神!
是他阻止侍卫脱去染满忠臣鲜血的龙袍时,那个凄婉的眼神!
那眼神是那么无助!那么苦涩!那么令冯凭心碎!
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愫,让冯凭对这位和自己既有关系又没关系的老人经历过的一切感同身受。
谁没有经历过愿望难以达成的无奈?谁没有经历过被命运捉弄的无助?谁没有经历过暴露在众人嘲笑和漠视目光下的凄凉?
任何人都有过!无论圣贤与庸夫。只不过那种经历对不同的人或长或短罢了。
冯凭只是对曾经的记忆不愿忘记而已。
执着是好事,也是坏事,为佛陀所不齿。但世人又怎能避免?冯凭也不能免俗。
冯凭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执着,让他不得不选择为惠帝出头!
以一个崭新的强者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不仅是惠帝的荣耀,也是冯凭潜意识中,对隐藏在心底深处那个不堪回首的悲愤记忆的一个交代。
侯六六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他不知公子枯立在雨中到底在想什么?心说,难道公子又犯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