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发从镇上邮政局出来就脚步蹒跚神色沉重的往家里挪动,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儿子的话:提干被取消了。雪纷纷扬扬洒向大地, 落在他裹着脑袋的棉帽上, 洒在他佝偻着的肩膀上,他都没心思理会,半路上他陡地打个冷颤, 伸出双臂抱抱身子, 七七年的冬天对他来说,比往年都冷了些。
好容易挪到村子口,却看到那一排还没盖完的瓦房子,他脚步不自觉就往那瓦房子移去。
大山村的房子几乎都是泥土夯就的,突地拔地而起几间大瓦房,在村子里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贺大发盯着眼前几间房子, 眼神平静的根本不像平常的他,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贺老头满是皱纹的眉头皱的可以夹死蚊子,嘴里的旱烟袋儿不知何时又挂在了肩头, 望向远处纷纷淋淋的雪,轻声叹口气, 今年房子是盖不好喽, 孙子们想要住新房要等开年去了,那时候博言该去读大学了吧?
帮着盖房的汉子们早已回家了。贺老头又围着房子转一圈查看查看,见没有什么遗漏, 才转身准备回家, 刚走几步, 就看到他大儿子像根柱子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贺大发早就看到他爹了,等到他爹走进并发现他,他才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房子盖的可真好。哪怕二弟还在,恐怕也盖不起这几间瓦房吧?”
贺老头浑浊的眼睛微眯着,抿了口旱烟,才缓缓看向大儿子,“博言把当兵的机会让给了高俊,高扬和美玉的学费是我出的,博言和博源是你侄子,你真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落魄,看着博源娶不到媳妇?”
贺大发嘲讽大笑,状似癫狂,说来说去他爹就一门心思偏向老二一家子,他有个这样偏心眼子的爹娘,他认了,谁让他们给了他一条命呢?
“你还是认为我们偏心?”贺老头此刻真心觉得这个儿子废了,“我对你并不薄,能帮你们的都帮了,不能帮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二弟不在了,家里没个主心骨,我肯定要帮着他们把家成立起来,如果这样你还认为我偏心的话,那我就偏心好了。”
“就算帮他们成家立业,就非得盖这么好的砖瓦房吗?我这住的都还是泥土房呢,爹,你咋就没想过给我也盖几间砖瓦房?”贺大发说道,“爹,你这不是偏心是什么?二弟是去了,可博言几个都大了,能干活挣工分了,根本不需要你再操心。还有博言,去考什么大学?家里不用他操心吗?他走了,他们家怎么办?”
贺老头摆摆手,“行了,你回家去吧。博言几个的事,不是你该管的,你把自家的几个孩子管好就行了。”
博言博源都是好孩子,将来的日子错不了。反倒是老大家几个孩子,脾性不行,到时候能成什么样,还真说不准。
贺大发蓦地跪在了雪地里,棉裤随着他这一跪,慢慢被浸湿,他被冻的直哆嗦,却依旧跪的直挺挺的。贺老头一愣,“你做什么?快起来。”
贺大发跪在雪地里坚决不起,为了儿子,他什么都愿意做,“爹,我求求你,求求你让博言放过高俊吧,高俊他不能毁了,爹,我求求你。”
如果不是他听到博言参加了高考,到镇上邮局给儿子打电话,他还不知道儿子竟然被取消提干了,还被陈首长下了‘品行不端’的评语,这样的评语,高俊将来还谈什么前程?
贺老头不想看他在这里丢人,“你起不起来?”贺大发还是跪在那里不动。
贺老头气的胸口疼,他怎么就生了个这样的孬种呢?怒声道:“行,你不起来是吧,那就跪着吧。”说完,贺老头拂袖离去。
贺大发眼睁睁看着他爹丢下他走了,满心的愤怒不甘,踉跄站起来,急忙追上他爹的脚步,贺老头听到后面的动静,哼了声,打小就使的计量,现在还在使,真当他这老子是白当的?
到了家里,贺老头换了身棉袄棉裤,贺老太给他倒了杯开水,他喝完开水才觉得暖和了,“我去床上暖被窝,晚饭给我端到床上来吃。”说着贺老头就脱了棉鞋上了床,半躺着窝在里被窝里。
贺大发急匆匆而来,看到他娘在给他爹剔棉鞋上的雪,张嘴问道:“我爹呢?”贺老太撩起眼瞅向他,眼角扫到他半湿的裤腿,“你这是干啥去了?”
贺大发腿冷的直打冷颤,棉裤里面的棉花肯定湿透了,他声音低沉得道:“娘,我爹可真狠心,我都给他下跪了,他都不答应我?还想让我怎么样,那是他亲孙子啊?心咋就这么硬呢?”
贺老太剔完棉鞋上的泥巴,把它放在煤炉子边烤着,脸色微沉,“你倒是说说你爹怎么心硬了?”
贺大发冷笑道:“高俊因为博言的告密,已经被陈首长取消提干资格了,还被陈首长评论说他‘品行不端’,娘,高俊是军人,一个品行不端的军人,还有前途可谈吗?博言这孩子报复心也太强了吧?”
“活该!”贺老太啐骂道,“只准他陷害别人,就不许别人反击?明知道博言他爸和陈首长关系好,他为什么还做那些腌臜事?要我说,高俊这德性,就该回家种地,还当什么兵?别给我和你爹丢人了,我们家就没出过这样的人。”
她和老头子都是老红军了,摊上这么个孙子简直臊他们的脸,遇到那些老伙伴们,都不好意说他们有这样一个孙子。
贺大发心里凉了半截子,“娘,高俊他是你孙子啊?”
贺老太哼道:“我孙子怎么了,我孙子就不能种地了?你看看博源,每天起早贪黑的跟他嫂子忙活豆腐生意,不也照样过日子?高俊那德性,不当兵反而是为他好,万一哪天他再犯什么事儿,自己都兜不住了,说不得就把自己整到监狱里去了。”
她还真有这种担忧,她宁愿高俊这孩子蠢点,也不愿他太聪明,生怕他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贺大发不相信他娘竟然是这样看待高俊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木木的问他娘,“娘,真不打算管高俊?”
贺老太挥挥手,“不管。”高俊这孩子打小没受过罪,受点苦遇到波折,锻炼锻炼心境,或许还能回转过来,不过她也知道那希望很渺茫。
贺大发深深的看了眼他娘,扭头就走了。
贺老太瞅着儿子的背影,重重叹口气去了房里,坐在床边朝贺老头嘀咕道:“老大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贺老头阖着眼睑,“人心不足啊!生了这样的儿子,是咱们上辈子造孽太多,怨不得旁人。”
贺老太坐那里没吱声,心里难受的紧,二儿子没了,大儿子废了。难道真是他们上辈子作孽太多?
“爷爷,奶奶。”
一道高昂的喊叫声,在院子里响起,贺老头贺老太浑身精神一震,博源这孩子来了。
贺老太忙起身走了出来,贺老头刚想坐起身穿衣服,贺博源已经进了屋子,“爷爷,奶奶,我嫂子正在家里和面,我哥剁馅子,准备包饺子吃呢,我娘让我来喊你们过去吃饺子。”
贺老头刚刚的烦扰一扫而光,这就是他喜欢博言几个孩子的原因,这些孩子哪怕爹没了,也照样活的鲜活,不让人操一点儿心,他笑的慈眉善目,“下这么大的雪,路滑不溜的不好走路,我们就不去吃了。”
贺博源就嘿嘿笑了起来,“我嫂子说了,如果你们嫌下雪路滑,不愿意来家里吃饺子,就跟你们知会一声,让你们先别急着做晚饭,等她把饺子包好了端过来,你们这里有煤炉子,直接在煤炉子上就能煮饺子,一点儿不费事。她还说给你们多包点儿,明早下雪天冷,不想起床的话,下点儿饺子吃,免得再做饭了。”
贺老头贺老太听着忍不住笑出声,贺老太:“这主意好,你嫂子脑子灵活。”
前段时间老大的腰伤了,大儿媳妇经常不做早饭,他们上了年纪,饭量倒是少,但每顿都要吃,一顿不吃饭,一天都难受,她就让老头子把家里的煤炉子燃上,又买了几百块蜂窝煤,自个做饭自个吃,省的看别人眼色。
贺老头拍拍被子,朗笑道:“行,我和你奶奶就在家里等着你们把饺子端过来。”他们年龄大了,也该享受享受孙子们的孝顺了。
贺博源又道:“我嫂子还让我问问下雪了,你们厚被子铺上没有,没铺上的话,她等下过来帮你们铺被子。”
贺老太一愣,心里暖烘烘的,这孙媳妇真贴心,她还真没来得及铺大厚被子呢,“不用等你嫂子来铺了,被子都在柜子里,博源,你帮我把被子抱出来,帮着我把被子铺上就行了。”
贺博源唉了一声,在贺老太的指挥下抱出铺的被子,后又帮着把盖的厚被子拿了一床出来,贺老头从床上下来,让他们祖孙两铺被子,铺好厚厚的棉被,贺老头再躺床上,就不觉得床底下有冷飕飕的凉气袭来了。
贺博源忙活好,外面已经上麻点子,快天黑了,他慌忙说道:“爷爷奶奶,我先回去,等会还要过来给你们送饺子。奶奶,你先把水烧上,等饺子来了,就可以直接下饺子了。”
贺老太唉了一声,目送贺博源离去,贺老太笑呵呵的转过头朝贺老头说:“博源这孩子看着就让人欢喜,还有顾羡,这孩子是真的贴心,博言这孩子清冷些,有顾羡在旁边看着他,我们也好放心了。”
贺老头就眯着眼睛念叨:“博言不管是性子还是长相都像他曾祖奶奶,他曾祖奶奶是地道的大家闺秀,清朝期间,我外祖父一族可是出了好几位清官,我外祖父也是进士出身.......如果不是狗.日的小日本,我娘也不会自杀而死,我到现在都能记得我娘死时的样子,每每看到博言那张和我娘相像的脸,就忍不住多疼他一些。”
贺老太倒不知道有这回事,她就说博言这孩子长得过于精致了,博源和博文长相随了他们爹,高高大大、强强壮壮的,只有博言看着文弱了,“婆婆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贺老头满带褶子的脸上,一双眼有点湿润,挥挥手,“值得尊敬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丢下年幼得我去了,唉,博言这孩子不仅遗传了他曾祖奶奶的相貌性子,就是那股聪明劲也遗传个八.九不离十,家里几个孩子读书都不行,只有博言打小看什么会什么,那么难的题目,你给他讲一遍,他就懂了,转而还能给你来个举一反三。”说到最后,他自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老太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现在虽然不能考科举了,可咱们家博言能考上大学也是一样的,将来顾羡再给咱们生个曾孙子,再让曾孙子也上大学,那时候咱们家是不是也算书香门第了?这样婆婆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贺老头笑呵呵得道:“那感情好!那样的话,咱们可得活久点儿,不然哪怕曾孙子考大学,咱们也看不到喽。”
贺老太笑着应和,心里却道,哪里是他们想活久点就能活久点的?
两老说着笑着,贺博源又过来了,手里端着一锅盖包好的饺子,给爷爷奶奶放到了案板上,然后他让爷爷奶奶给他找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提着煤油灯照着亮回家去了。
两老吃着香喷喷热乎乎的饺子,哪怕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心里也觉得暖和熨烫的很。
贺博源到了家里,顾羡就开始下饺子,董问萍就道:“这段时间忙活的哟,今天终于能吃一顿好的了,今天饺子包的多,你们都敞开了肚皮吃,吃够为止。”
贺博文一听他娘的话,跑到厨房笑着说:“娘,我能吃两碗饺子。”
贺博源也笑着道:“你吃两碗算什么,我起码吃三碗饺子。”
顾羡笑眯眯的往锅里丢饺子,“别说你能吃三碗饺子了,哪怕吃四碗,今晚也管够,就看你能不能吃得下了,思璇,今晚你预备吃几碗饺子?”
贺思璇有点儿迟疑,她最喜欢吃饺子,可嫂子说,晚上不宜吃太饱,原先包饺子她都是吃两碗的,今天嘛,她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嫂子,我,我吃一碗吧。”
顾羡好笑的看她一眼,“允许你今晚吃两碗饺子,不过吃了饭多站站,或者在房间里走动走动,消消食再睡觉。”这丫头比她还在意身材,偏偏她还是容易吃胖的体质,一不注意就会吃成个胖子,上辈子到了三十岁,体重已经达到一百四十斤重了。
贺思璇忙不迭的嗯了声,“吃完饭我就在房间里踢毽子,保证一会儿就消食了。”
贺博言眼含笑意的看着自家媳妇儿和弟弟妹妹们说说笑笑,只觉得这样的生活单纯而又美好。